“左右手字迹不一样”这个道理,凡是读过几本现代三流罪案的,基本上都算常识。林玉婵总算找到点微不足道的穿越优势,惜没卵用。
苏敏官跟她闲谈几句,忽然问:“就这些事,在你茶行里谈不就行了,为何要来这里?”
林玉婵呷一茶,顿了一顿,环顾周围。二楼雅座人迹稀,小二也不常上来。
是时候了。
她低声问:“上个月二十九号,在德丰行炒茶作坊外面偷看的,是不是你?”
大烟的甜腻气味顺门缝而入。苏敏官不觉地皱皱眉。
茶馆隔壁是烟馆,墙壁上安着一道门。抽烟的客人要吃要喝,都以直接从茶楼点单。
虽然还是国丧期间,但广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蛮荒地界,大家都不太讲究,戴孝也就是腰间缠条白布而已。各种娱乐活动只是象征性地停了几天,就纷纷强势回归,烟馆的生意甚至比往年更红火。
苏敏官换了个上风的位置,连喝好几茶,才迟疑着说:“你——你怎知道?”
这相当于承认了。林玉婵原本还盘算着,要套他的话,得费一番功夫。
那接来话就好说了。她放低声音,欠了身,胸压着桌沿,说道:“你这样不成。如掌柜的已经警觉,让伙计格外留意。你次再这样,小心让他当场抓住。那就是丢了整个怡和洋行的脸。”
苏敏官有些讶异,问:“你这是给我通风报讯?”
林玉婵一笑:“敏官爷,你也知道我是被卖到齐府的,德丰行赚不赚钱跟我没关系。你是我救命恩人,我然要向着你——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个月十日是太后大寿,广州巡抚设宴,商界人士都受邀。之后炒茶的师傅会回乡祭宗祠,已经集体告了假。”
“太后”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慈禧。年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对“过生日”这件事显露了浓厚的兴趣,又刚刚扳倒了八大臣、实现垂帘听政,己的寿诞当然不静悄悄过去。
“国丧”百日禁娱的期限已快过了,广州跟京城隔着千里,更是没必要恪守规矩,白白荒废经济活动。提前几个月,城里就开始放风声,富豪籍此互相结交、比着花钱。
苏敏官眼角一霎,目光微微发亮。
林玉婵笑道:“……所以那一日,不光商铺没人,炒茶作坊从早到晚都不会有人上工。你以进去随便参观,想怎看就怎看。”
苏敏官笑问:“我怎进门?”
林玉婵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摸一把钥匙,轻轻放在桌上。
“拿好。掌柜的以为丢了。”
苏敏官拾起钥匙,微微笑着,一一个吃虾饺,半晌不言。
林玉婵也夹了个虾饺,“爷?”
“阿妹,”他终于说,“这钥匙是你掌柜的给你的吧?”
林玉婵心里漏跳半拍,虾饺没送进嘴,悬在半空。
“我……”
第27章
钥匙的确是王全亲手交给林玉婵的。
这是王掌柜的请君入瓮之计——他不敢直接得罪洋人, 于是打算设计一空城计,放苏敏官进入炒茶作坊,让他尽情看个够——当然,
留在那里的线索, 比如茶叶的重量、火候、温度标准、炒制时间记录等等, 都会是专门制作的错误版本。
让洋人取个假经,等他万里迢迢的把“秘方”送去印度, 认认真真实践一番, 却炒不像样的茶叶,他也只吃哑亏, 不会怪到德丰行头上。
这就是王掌柜的如意算盘。
又不失跟洋人的和气, 又暗中阴一把,简直完美。
林玉婵接过那钥匙的时候, 也觉烫手。但王全充分信任她的耐, 她也不敢拒绝。
毕竟卖身契都在人家手里呢。
她觉得己演技还不错。一直跟苏爷谈笑风生的。
是“妙计”刚说一秒钟, 就被苏敏官看了个底掉!
林玉婵:突然尴尬。
她强颜欢笑:“不是,您想多了……”
苏敏官轻轻叹了气, 郁闷道:“看来救命恩人也不过如此。阿妹, 我不求你回报什, 但你要是恩将仇报, 我心好凉……”
“但你要真那想我也没办法。”林玉婵不慌不忙说完后半句话。
苏敏官的絮叨戛然而止。他眸子里闪过一瞬间的犀利,又马上用睫毛盖住眼神。
“你是说……”
林玉婵这副身子毕竟只十五岁。她充分发挥小屁孩的无赖优势, 笑眯眯道:“所以呢,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只是个传话的。到底信不信, 你己心里有数。”
说完,袖子里摸个纸包, 里头是一枚带螺丝孔的铅弹,丢给苏大爷:“给,拿去玩。”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跟正主学的。
苏敏官哭笑不得:“你这拆你东家的台,何苦?”
她什时候也学会故作高深了?
倘若请君入瓮之计为真,那她后面那些暗示已经很明显了:这就是个局,别信。
倘若这不是王全的授意,是她擅跑来告知他炒茶作坊的日程表,那她更是直接撬茶行的墙角。
横竖她都冒风险。
苏敏官很快捋顺了这个逻辑,只强行领情。
“我明白了。还有事吗?”
林玉婵故作深沉不说话,津津有味开始吃点心。
虾饺啊。来到这个世界头一次吃虾饺,没有添加剂,纯手工制作,还是公款消费。苏敏官虽然是客,她也不介意从他筷子底多抢两个。
反正王全让她传的话,她已经一字不差地传到了。为了粉碎洋商窃密的阴谋,她也算是了一份力。
不过,苏爷若不上钩,只怪他精细狡猾,怪不到她头上。
她这是两头不得罪。
她越想越得意,笑道:“没事了——对了,这些点心别浪费,吃完了再走。你要是不吃我打包。”
苏敏官笑道:“谁说我不吃了?馋鬼。”
他左看右看,拣了个容貌姣好的叉烧包,辫子撩到肩头,就要开吃。
他发尾扫风,带到林玉婵腮边,又落到椅子背上。
林玉婵忽然心中一动。
好像、确实、一点异味也没有……
在大清绝对是异类。
就算他过过几年
穷讲究的富家阔生活,但眼他平民一介,不会有那闲工夫天天拆开辫子洗香香,然后再晾个把小时吧。
难道是有什秘诀?要是真的,卖大钱!
苏大爷为人内敛,属于你问三句,他答一句,而且答的时候还挖坑,不声不响再套你三句话来。
因此林玉婵也不打算多问。她犹豫了一刻,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轻轻伸手一捞,直接把一根黑粗辫子捞在手里,仔细观察……
“你干什!放开!”
苏敏官一跃而起,一把抢回己的辫子梢,躲到三尺远,目露凶光,警惕地瞪她。
林玉婵瞬间脸红,心里咚咚跳,赶紧垂手,左顾右盼。
她也看过清穿剧,读过清穿文,没见过女主上手去玩男性角色辫子的……
太变态了。
不过,反正她现在也是个半大小孩的外形,那就扮熊孩子扮到底呗。
“我看你的头发夹到椅背的缝里了,好心给你解开。”她故作不服气,分辩道,“你不疼吗?”
苏敏官微微一怔,摇头说:“没有啊。”
还弯腰朝椅子背看了看,检查了半天。
他用余光瞟这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几个月过去,她眉眼长开了,眼窝深得细腻,秀气之余,更添城府,让人分不清她是装傻还是真调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