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也不生气。毕竟她是真·梦回大清,人人平等才有鬼了。
众人席地而坐。林玉婵看到一壶烧过的白开水,很不见外地喝了一大碗,又给苏敏官端了一碗。他一饮而尽。
舵主在场,大伙七嘴八地问:“舵主救了我等性命,接来怎办?”
刚刚从猪仔馆死里逃生,身上还带着伤痕和血迹,这些不怕死的反抗者,就开始兴冲冲地畅想。
那和尚首先叫道:“当然是秉承老舵主的遗志,去广州府衙,再杀狗官!”
这提议没得到多附和。天地会组织松散,骨干力量基本都牺牲在上一次广州起义了,再乐观的人也不敢附和。
大家不约而地说:“去北方!反正我等的家业已经废了,不如去投太平军!敏官,等你伤好,咱一道上路,重新召集人马,到了南京,让他给你个将军当当!”
太平天国此时已在长江流域攻城掠地,不但百姓人尽皆知,就连沙面租界里的洋人报纸,也偶尔刊登时评,解读南京的时局。
天地会很早就和太平天国互通声气。广州起义也是得了太平军的支持。惜失败了。
因此众人然而然地想到,投奔太平天国或许是最佳路。
苏敏官还没回答,林玉婵脱而:“不行!”
几十双目光刷的落在她身上,多有不满。
林玉婵抿着嘴唇。难道说,如果她历史书没背串行,太平天国只剩不到三年寿数,1864年就是大限?
现在没有电话互联网,消息传得慢,时效性极差。这些人对太平天国的印象,也许还停留在前几年大军攻克天京的全盛时期。
但……林玉婵心里又突然一动。假如她真的剧透历史,倘若她小小地拨动历史的齿轮,命运的走向,会不一样吗?
苏敏官轻飘飘地看她一眼,轻声说:“我意。不该去找太平军。”
几人时问:“为什?”
“上次广州起义,太平军许诺三十万兵马相助,结果又变卦,说什天京告急。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太平军眼现状,并没有咱想的那美妙。” 苏敏官的伤处丝丝抽痛,他用衣襟盖严,轻轻揉按伤边缘的肌肤,“况且,就算日后起事成功,推翻了朝廷,新朝廷叫什,他跟咱商量过没有?”
络腮胡子诚叔一愣,“然是大明啊。”
苏敏官微微冷笑。
诚叔沉脸,补充道:“咱也不是冥顽不化的人,这些都以成功之后再商量……”
苏敏官忽然问:“你知道照相术吗?”
大伙懵懂点头。广州对外开放已久,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多,也曾有洋人支个大木架,对准城楼、民居什的拍照,十次有九次被百姓撵走。
苏敏官:“去年,怡和洋行接待过一个法兰西传教士。他去过太平军的领地,还给洪秀全拍了照片。我见过那照片。那人穿着龙袍,坐着龙椅,手握玉玺,身后美女如云,珠光宝翠,闪花了底片的边角。”
众人鸦雀无声,难以置信。
天地会会众多为贩夫走卒、船民村夫,眼界有限。苏敏官在洋行走动,见识多广,他说到话不由众人不信。
林玉婵听
到“照片”、“底片”这些词,恍惚又不知己穿越到哪年。只感叹苏爷真时髦。
她记得历史课上讲过,太平天国后期,洪秀全逐渐乐享其成,不思进取,奢靡腐化,最终导致失败……
她记得,那个心宽体胖的历史老师敲着黑板说,“反封建不彻底,这是小生产者所固有的阶级局限性……引以为戒啊学!”
学哈哈大笑,说我引啥子戒,老师您要带着我造反?
……
如和苏敏官的描述一对照,太平天国运动的确已经进入“后期”,颓势已成,要完了。
当然,这张照片还传递了另一个信息:对于“反清复明”的大业,太平军大概只做到前两个字。看这排场,也未必做多好。
这众人无话说,有人轻声骂:“还搞三宫六院,真不知耻。”
忽然又有人主意:“上次失利,是因为没有跟洋人里应外合。这次咱拉拢洋人,借他船坚炮利,定一举成事。”
林玉婵吓一大跳,脱又说:“不行不行,更不行!”
众人面面相觑。
大伙都是天地会骨干,论辈分都是叔伯。苏敏官年轻,又受着伤,疲倦得似乎随时都睡过去。众人七嘴八的“献策”,只是看在他金兰鹤传人的份上,表示尊重而已,只等他点头拿主意,不指望他统帅群雄。
谁知他不但不点头,还一再指使旁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唱反调,这就显得很无理取闹了。
假和尚粗声问:“你倒是说说,为什不行?难道你觉得洋人打不过清军绿营?”
林玉婵觉得这很明显:“当然不倚赖洋人,那样不是成汉奸了吗?”
众人轻蔑大笑,反驳她的高论:“借刀杀人,以夷制夷,驱除满洲鞑子,光复汉家天,怎就成汉奸了?”
林玉婵:“……”
这些朴实的群众啊,对西方资本主义侵略者完全缺乏理性认识。
她豁去了,严肃地说:“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次要矛盾,才是封建主义与人民大众的矛盾。如果你要反抗,最重要的是掀翻封建制度赶跑帝国主义,而不是改朝换代,扶植另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王朝。那样人民的苦难永远不会结束。”
不就是掉马吗,她穿越之前又没签保密协议,大清早完蛋早超生,赶紧革命啊!
她说完,视死如归地抬起头,准备接受答疑。
没人提问。众人眉头紧锁,根本没听懂她说的什。
只有苏敏官终于意识到她这次不是讲客家话,饶有兴趣地猜测:“这是哪国洋人的洋经?还挺拗,亏得你都背来。”
洋人传教士经常当街宣讲一堆不知所云,广州居民已习惯了。
林玉婵硬着头皮答:“……德国。”
苏敏官“哦”了一声,不以为意。
没听说过。
(那时候还没德国,只有普鲁士)
至于其他人,更是对“洋经”完全不买账。诚叔黑着脸问苏敏官:“这细路女到底是什来历?”
没等苏敏官回答,诚叔又说:“我天地会里不收神婆!小姑娘,对不住,你
走吧!”
这还是看在苏敏官的面子上。她若是个路人,乱闯海幢寺大发厥词,不会对她这客气。
林玉婵微微苦笑。主动掉马又被土著朋友按头穿回去的,穿越界怕是独她一个……
历史的时钟不强行往前拨。即便她知道,再过几十年,这些理论就会风靡天,但在现在,就跟胡言乱语无二。
人总希望预知未来。但当你把真实的历史剧透在他眼前,他也会觉得是满纸荒唐言。
不怪他无知。就说她己,学校里读那些政治历史时,很细思其中的意义,只是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记硬背;若没有两个世界的人生经历,她断然不会理解,那些枯燥名词背后堆积如山的苦难。
而苦难,是觉醒的必经之路。
穿越里,主角甩什超时空先进思想,立刻被古人如获至宝奉为圭臬……太幼稚了。
兜兜转转,看来“苟着”才是真理。
她神思郁郁,说:“我是该走。祝你革命顺利,永远被官兵抓不到。”
刚转回头,忽听苏敏官喘息几声,艰难地站起身。
“我跟她一起走。”
所有人大惊失色。
大敌当前,人员凋零,这任金兰鹤怎跟上任反着来,说到反清复明就却步,一临阵就脱逃?
“敏官,”诚叔赶紧扶他,“你不意气用事啊!天地会重要,还是你的这个……小朋友重要?”
苏敏官疏懒地一笑:“天地会重要。”
大伙松气,“那就好……”
“但我才疏学浅,不足以胜任金兰鹤之位,恐误了反清复明的大计。跟这位阿妹没关系。我早就想好,帮助诸位脱身之后,即刻卸任,免得辱没了。反正我还没烧香,不算入会,这洋枪我拿着也算僭越。”
他从腰间解细长的洋枪,用手指擦净枪管,托在手中。
“诚叔,你追随老舵主多年,劳苦功高,当之无愧。大伙后走什路,你做主便。”
诚叔一蹦三尺高,带着一群人往后退,连连摆手。
“你你你这是做什,我没这个意思……”
苏敏官眼角掠过一道不明显的笑意,“日大家都欠我人情,不如现在就还了,免得以后惦记。”
林玉婵也颇为意外。在她印象里,这“武林盟主”的位子,不是应该大伙挤破了头争吗?
怎好像人人望而却步,看那洋枪如看烫手山芋,连连冲着苏敏官表示“你行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