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有人传言,说昨夜官兵去海幢寺“剿匪”,闹得附近居民都睡不好觉。
林玉婵登上摆渡,不声不响地听人聊天,终于听到有人问:“那,剿着匪没有?那个金兰鹤鬼魂,破了没有?”
“哪有什匪,鬼魂作祟罢了!”回答的是个值夜的更夫,坐在渡船上的剃头摊子里,正享受着篦子除虱、竹签掏耳的服务,爽快得浑身哆嗦,“你是没看到,官兵挨家挨的踢门闯屋,要钱要东西吃!”
听者鄙夷地笑了起来,不忘压低声音:“要是真捉到什大人物,他早急着回去庆功了,会拿咱百姓撒气?”
又有人头头是道地分析:“其实那些会党早就被灭了,现在官兵叫着‘剿匪’,不过是从上官手里骗银骗饷罢了。”
有人道:“就是。我大清安稳万年,哪来咁多匪。”
但听语气,像是讥讽说反话。众人尴尬地笑起来,总结道:“莫谈国是。”
林玉婵轻轻呼一气。拧了一夜的五脏六腑慢慢归位,回首看了看海幢寺尖顶的黑烟。
也许苏敏官没事。但他再也不像以往那样,直着背、挺着胸膛,快步流星地现在上九热闹街市当中了。
聪明人的悲哀之处在于,他也许以为我命不由天,其实他的命运就像一颗滚烫的子弹,蛰伏在枪膛里,注定要飞到什地方。他唯一选的,是扣动扳机的时间。
*
林玉婵先去了红姑小院——是红姑的姐妹应的门。林玉婵报了平安,在红姑追来还钱之前拔腿就跑。
然后回齐府。日闹得满城风雨,每条街上都有官兵。齐府管家每日清晨点人数,若发现她失踪,稍微一声张,她立刻就是叛匪伙,哪都逃不去。
必须先回去应卯。
还没走到西关就觉得气氛不对。街道上挤满了人。
这里平时是高档居民区,很有邋遢百姓经过。日却似开了慈善施粥会,衣着破烂的平民涌入街巷,大声嚷嚷。
而且不人手里还拿了锄头铲子,气势汹汹的,直奔齐府大门而去!
齐府所有的家丁保镖严阵以待,举着手里的棍棒大声呵斥,在府院门外站成一排。
百姓用粗鄙方言叫骂,“为富不仁”、“奸商还命来”算轻的,“冚家铲”、“食屎”、“丢你老母”层不穷,有人朝围墙里丢土块。
林玉婵愣住了。
革命了?这快?
更让她惊讶的是,那个领头骂得正欢的,不正是前些日子被扫地门的寇来财?
只见他人也不胸了,也不畏缩了,在千百群众的簇拥,跳着脚大骂:“我大清就是被这伤天害理的奸商给害了!他做着黑心生意,攒了多金银财宝,咱就只吃糠咽菜,被他踩在脚底!大伙一鼓作气冲进去,把齐老爷的宝贝、齐老爷的姨太太都抢来!”
众人轰然附和,叫骂震天响,就是不往前冲,等着有人带头。
路上匆匆跑来一个穿长袍、圆圆脸的中年人,是德丰行的账房詹先生。他一看这架势,愁眉苦脸地连连挥手,叫道:“你这是做咩,有话好好讲嘛……”
林玉婵一把将他拉开:“詹先生!先别过去!”
她本地觉得这“革命”不太像样。詹先生要是冒冒失失的现身,也算“奸商帮凶”,难保不被愤怒的群众给踩死。
她把詹先生拉到僻静处,问:“这是怎回事?”
詹先生唉声叹气,两撇胡须耷拉成七点二十,擦着汗说:“谁知道!早突然有人来闹事,要砸茶行,说什贩猪仔,我几个赶紧门,又听说有人来齐老爷府里闹事,官府也派人来查,老爷和掌柜的都在衙门里问话呢!你说我好好的生意人,怎会贩猪仔呢?八妹,你是从府里来的?府里人如何说?爷在吗?我、我还有老婆孩子,担不起这罪名啊!”
詹先生火急火燎,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林玉婵又问几句,结合现场百姓的议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事。
昨日她一道“壮举”,放走了大部分被囚禁的猪仔。这些人大多悄悄返家,纵然伤残在身,心有愤懑,也不敢讨说法,打算吃个哑亏算了;偏偏有一个被诱拐的年轻人,本是离家走的富子弟,还有个做官的族叔;这灰头土脸回家,族里问明他去向,表示不忍,要追究到底。
于是集结了一帮乡勇团练,来德丰行讨说法;其余贩猪仔受害者见有人头,也渐渐加入进来,就这样声势愈壮,最终竟聚了千来人,有这次的受害者,有以前的受害者,有家里人失踪怀疑被齐府绑架的,有过去被齐府人欺侮过的,有单纯看齐府富得流油不顺眼的,还有浑水摸鱼来抢东西的……
浩浩荡荡,砸了德丰行门面,又来围齐府,一子堵了半个西关的路,临近的“友商”也派人来看热闹,弄得满城风雨,眼看场面要失控。
齐老爷一觉醒来,听说猪仔逃逸,当场懵了,不敢和暴民对峙,悄悄从后门溜走,打算去官府搬救兵。毕竟他算是“奉旨贩奴”,没有官府的默许甚至扶持,谁做得这种生意。
谁知广州巡抚当场翻脸:“好啊,原来你非法招工洋,视我大清律法为戏!左右,还不快拿!”
齐老爷从座上宾秒变阶囚,这才意识到,己被官府用完就扔,成了现成替罪羊。
古士农工商,行商最贱。官府屈尊和你合作,办好了事,那是应该应分;一旦办砸,那怎是官老爷的错呢,锅全你背。
齐老爷空有家财万贯,惜官场里没有个说话的人,只认栽。
当然,再大的事也用钱摆平。齐老爷跪在衙门里赌咒发誓,不断加码,许捐了五十万两银子的“军费”,终于得以脱身,灰溜溜一乘小轿回府,去筹现银。
这五十万两银子,终于买来一队尽职尽责的官差,挥舞大刀驱赶百姓:“都散了都散了!一群刁民,再不走,都抓起来,与叛匪罪!”
百姓这才一哄而散,留一地狼藉。
齐府的大门已经被砸得坑坑洼洼,围墙塌了好几个缺,门的石狮子、琉璃砖、名贵木材全被扒掉,墙里的绣楼也被人扔了火把,烧毁了好几栋;要是齐老爷这五十万两银子得不够爽快,迟来几刻,只怕就是火烧连营,没得救了。
为富不仁的奸商终于遭到清算,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第35章
“女菩萨”法力无边, 一夜间让齐老爷血五十万两,林
玉婵嘴角微翘,惜不跟苏敏官分享。
她眼花缭乱地目睹了这场闹剧, 心里算了算, 跟詹先生说:“您赶紧回家, 准备另谋高就吧。齐府的茶叶生意怕是一年半载做不成啦。”
至于她己——
昨夜,苏敏官在临别赠言里告诫她, 要尽快攒钱赎身, 离开德丰行。
没让她逃。因为在大清,作为逃奴黑, 一条命比狗还贱。
他以为她只有“赎”或“逃”这两条路走。不过现在看来, 他也有算不到的地方。
暴民散去,林玉婵定决心, 猛地拽开步子, 从小门潜进齐府。
火中取栗, 在此一举。
府里众人乱成一团。平时训练有素的人成了一团散沙,慌慌张张的张罗救火。水盆水桶有限, 那不端水的也不敢走远, 站在旁边当啦啦队, 做个拼命护主的样子。
齐老爷在中厅里大发雷霆, 见人打人见东西摔东西;齐爷躲在书房里不露面;王全王掌柜正在面如死灰地翻账本,寻思怎凑齐五十万。
晚清这些豪商贾, 早就开始上杠杆做生意, 看似资产万千,其实负债也有不, 账面上拿不额的现银,急用钱时, 要借贷,要变卖。
齐老爷怒气稍定,咬牙问王全:“谁走漏的风声?猪仔馆是怎被发现的?我雇的保镖都是死人吗?!”
王全心里那个悔啊。猪仔馆连着炒茶作坊,那作坊齐老爷千叮万嘱不许对外人开放;要不是他作聪明,想把苏敏官“瓮中捉鳖”,以至于引狼入室,何至于闹到日地步?
但总不把责任往己身上揽吧?他明明是好意啊。捉汉奸嘛!
他脑子里乱麻一般,这几个月的一堆烂事,走马灯似的在眼底过。
他到底是怎鬼迷心窍,竟然放个生人进作坊?
……
王全回忆苏敏官第一次现在德丰行的时刻。怡和洋行的介绍信,伦敦丽如银行的汇票,无指摘的专业知识,拿到样茶之后那恰到好处的挑剔,还有林玉婵那两手一摊:“他就算起疑不来,您的生意也没损失……”
王全突然抬起头,油汪汪的脸上挤苦涩的笑纹,眼镜片后面的双眼亮了。
有一个人,看似微不足道,却如一条细线,将这一串诡计连在了一起。
“林八妹,”他假作如梦方醒,对齐老爷说,“那个妹仔,是她串通贼人,偷了炒茶作坊钥匙!一定是她!”
贩猪仔的丑闻传遍广州城。官府甩锅给齐老爷;齐老爷甩锅给王全;他王全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咸鱼,那锅以继续甩啊。
他涕泪纵横,痛心疾首:“当初只觉得那个妹仔老实干,谁想到人心隔肚皮,竟然做这等吃里扒外的叛主之事!小人该死,识人不慧,我待她也不薄啊,每天只让她干点杂务,那天老爷从太平馆点的西菜,我见她怜,都赏她了……”
齐老爷从没听说过林八妹这个人,问了两句,斥责道:“王全啊王全,你居然往茶行里带女人,难怪衰运都跑到我头上来了!我以为你做生意多精明,内务上竟然糊涂至斯,愚蠢!
王全连连请安:“是,是,是小的一时心软,听不得小姑
娘哭诉,才把她留来的,是我的错……”
齐老爷满腔郁闷没有发泄处,随说:“打死。”
对这些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大资本家来说,杀你就杀你,还用得着挑日子?
王全吓了一跳:“这个妹仔贵……”
“打死!留着干甚?继续吃里扒外吗?”
*
林玉婵并不知道这些。她听到管家婆跟人吵架:“……卖人以,名单要给我过目!那几个干活的要留着!秋兰不许卖进窑子,已经说好配人了!……”
林玉婵冲回己的宿舍。
小凤坐在床上,弯着腰,在给己的脚挑鸡眼。
小脚畸形,妹仔活计繁重,走动得多,摩擦处经常长鸡眼,必须挑掉。但凡小脚姑娘,快准狠地给己挑鸡眼,都是必备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