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众人知道她是小寡妇,都对她多有包容——毕竟她年纪小,丈夫说不定没死多久,一边伤心还要一边抛头露面来挣钱,多不容易啊。
肯在海关工作的华人,本身思想就稍微开化一些,知道在洋人眼里,“寡妇”并不晦气,甚至有些洋寡妇还很受欢迎,不披麻戴孝也就算了,还穿着紧身黑裙子招蜂引蝶,一群追求者拜倒在她的大脚之,真是奇哉怪也。
大家有样学样,至在表面上,对林玉婵也客气相待。
船行北上,很快把广州城甩在了后面。
沿途漕运繁忙,一艘艘打着官旗的中式大帆船吃水深重,列队航行,慢得像海龟。洋火轮喷着黑烟,倏地超过那队伍,动如脱兔。
林玉婵偶尔担忧,也不知齐府和德丰行怎样了。钱凑没凑够,府上奴婢卖了多,毁掉的卖身契怎解决。
但他就算发动全部人手,掘地三尺地搜捕那个失踪的林八妹,也绝不会寻到她一根头发。
轮船隔几日就靠岸停泊,补充食水。赫德则会上岸,把他的团队争分夺秒写来的一封封信札,亲派人投递到相关官员府上。
中国随从大多过不惯飘飘荡荡的水上生活,得机会也会上岸休整。林玉婵也不例外。
但十几天之后,当她再想上岸喝碗茶的时候,厨娘孙氏叫住了她。
“苏林氏,别上岸啦。”孙氏十多岁年纪,年轻时在澳门土生匍人府上伺候,做得一手漂亮蛋挞,“你没听说北边在闹长毛?你年纪轻轻的,又没男人,莫去乱走,小心被长毛匪抓去!就算没遇见长毛,那些剿匪官兵也会抓平民冒功!你别不信!赫大人有武官保护,你没有!”
林玉婵:“长毛?”
不是,当广州的富豪歌舞升平、每日琢磨怎从洋人身上捞油水的时候,中国的另外一些地方,一直笼罩在战争的阴云里。
太平天国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在百姓心目中余威赫然,常人闻之色变。
孙氏见她面色肃然,以为她还是不甘心留守,拉过她的手笑道:“反正你无事,来帮我个忙。”
这是让她好好在船上呆着。林玉婵只好应了。
“这几日船上闹耗子,我存在冰库里的那些乳酪奶油时常不见,昨日赫大人的午茶都险些供不上。”孙氏笑着指指往船舱的梯`子,“不如你帮我看看去?”
冰库位于船舱底部,从厨房有一道窄窄的梯`子去。孙氏缠了小脚,爬上爬确实不方便。
林玉婵往看看,轻声说:“船员水手的宿舍也都在底层,你确定是老鼠偷吃的?”
孙氏一怔,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我怎方便问呢。苏林氏,你年轻胆大,不妨顺便帮我打听一风。”
在旁人眼里,林玉婵这个不缠足、懂洋文、死了丈夫还门张扬的小寡妇,然有堪比城墙的厚脸皮。寻常女子不敢跟船员大老粗搭话,孙氏寻思她肯定敢。
不过林玉婵也不介意。温顺腼腆也不当饭吃。况且孙氏对她也没恶意,平时做西点剩余的边角料还会招呼她来吃。
于是她热心助残,爬梯`子。
冰库范围狭窄,食材被孙氏摆得整整齐齐,连只蚂蚁都看不到,不
像是有老鼠光顾过的样子。
况且航海惯例,甲板上养得有猫,就是为了避免鼠患。这艘船上的几只猫尤其敬业,每天到处巡逻扑腾。
那看来就是有船员偷吃了。林玉婵寻思,这种事不宜惊动太多人,己悄悄解决了最好。
开始林玉婵不明白,为什在大清朝,“人偷吃”是如此严重的问题,以至于小凤看她不惯,第一反应就是拿这个罪名诬陷她。
不就是多吃饭嘛?
现在她慢慢明白了。这个社会贫富差距大,“多吃一饭”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奢求。就连齐府那样的豪富人家,家规也包括“禁止剩饭”。实在吃不掉的残羹冷炙硬骨头,一定要拿去喂狗,或者赏给人,不许轻易倒掉。
至于在海关,那更是滚滚生财的地方。洋人随便一顿午茶,都够普通中国人一个月的饭钱。
所以她不打算为难无产阶级胞。不管谁偷吃,稍微敲打一,让他收敛点就行了。
她敲敲船员宿舍的门。不意外没人应。
轮船靠岸,船员应该都上岸休息去了。
孙氏的声音在上面喊:“苏林氏,发现什没有?”
林玉婵回:“等一!”
反正这年头不讲究隐私,她信手推开宿舍的门。
她随身带了纸笔,打算写个简单的条子,转弯抹角地提醒一。
船员宿舍间里横着一排排双层木床,床上简单地堆放着被子衣物,果然寂静无人。
等等……
这飘香的蛋挞气味是怎回事?
她循着味道,往里走几步,赫然看到一个笔挺的背影,坐在最角落的小凳子上,膝盖上放了个小托盘,盘子里一杯红茶,两枚蛋挞,正吃得悠闲。
那人听到脚步声,从容转过头。
啪嗒,林玉婵手里的纸笔掉在地上。
苏敏官面色憔悴,眸子却是光泽如旧,整个人平添三分颓废不羁。
“苏林氏,小寡妇……”他冷着脸,似笑非笑,“啧啧,真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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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不是我没有爷您听我说, 这苏……这苏吧,……我绝对没有咒你的意思,就是个权宜之计, 就是为了在海关混个身份, 他不收未婚的……是了, 是赫德的意思,他说不介意, 都是他安排……”
苏敏官眯着眼看她, 指尖轻轻摩挲船员床柱上那圆滑的木料。
她不是还记挂着梳吗,转头想通了?
林玉婵压低声音赌咒发誓, 忽然想起什, “对了!我还糊弄过去一个官差——就是收钱赎人的那个,他认识我, 又见我寡, 以为你死了!我还看见他在通缉令上画了个叉!小爷我立功了啊……”
苏敏官耐心听她扯完, 才慢悠悠说:“是这样啊?天姓苏的这多,我还以为你真有那个倒霉夫家呢。”
林玉婵:“……”
还真是!她怎就不打招了呢?
苏敏官喟然长叹, 撂茶杯, 站起来, 温柔地看着她。
他整个人瘦削了一圈, 裸露的手臂和脖颈肌肤上都添了细
碎的新伤,扎胡茬, 衣衫上几道长短破, 显得很是仪容不整。声音也比往日沙哑,像个放荡不羁的旅人。
但他精神抖擞, 脸上带着难得的血色,举止虽慢, 却依旧有力。
“既然阿妹如此盛情难却,那苏某只好勉为其难的娶你了,免得你白担这虚名。”他语气甚是遗憾,腼腆地说,“唉,本来打算单身一辈子的,只好破戒啦……”
林玉婵开始以为他开玩笑,看那一双眸子柔情似水又不像,全身一激灵,赶紧退后:“不不不用了不用了,很麻烦的,三媒六聘合八字,雇轿子请司仪,租衣服放鞭炮,样样都花钱。对了你现在法理上是死人,还得请个叫魂的……”
苏敏官越听脸色越暗,最后忍无忍,一步把她逼到墙边,捂住那张往外冒奇葩言论的小嘴。
林玉婵:“唔……”
小姑娘一张脸尖尖的,小小的,双颊红晕,被他一只手就遮了,一双黑眼睛拼命眨,一副理屈词穷的冤枉样。
苏敏官眼角划过不明笑意,忽然从蛋挞面抽一张薄薄的洋布白餐巾,灵巧折几,牙齿咬一根脱线,再一绕,扎成一朵簇圆的小花。
他垂眼皮,在她那乌黑的脑袋瓜顶上相了一相,选了块风水宝地,仔细将那餐巾小花系在她发间,打个死结。
女的秀发柔软而坚韧。她常洗,手感有点生涩,带皂角香。
“这才像话。”苏敏官淡淡道,“不管你多讨厌你的亡夫,也得做个样子。知道吗?”
见她怔着,洋布小花轻轻颤,黑白相衬,小巧玲珑,平添三分俏。
在船上这几日,她总算脱离了当牛做马的生活,有工夫给己梳了个活泼的辫式,而且似乎还修了眉,显得干净脱俗。
“按规矩是三年。不过我以开恩,二十五个月就够了。提前除孝要遭人闲话的哦。”
他慢吞吞的说完,看她那张结、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嘴角勾起将笑未笑的弧度。
解气。过瘾。
林玉婵摸摸头,不相信他就这放过她了,懵懵懂懂问:“还有吗?”
隐约意识到,他这样也算是个警告,即便在海关这种新派前沿的地方,也不在外表上太随便。寡妇就得有寡妇的样子。
但也不用披麻戴孝。真披麻戴孝的那种传统节妇,也不会毛遂荐来海关工作,给家里丢脸。
苏敏官微笑:“先这样吧。再有吩咐,我会托梦通知你的。”
这是她保命的急策,生死攸关之际,有何不为。
只不过,杀敌一千损八百,看她以后怎圆回来。
他连辫子都舍得剪,对这种晦气的恶作剧然也不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