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伙计坐在壁炉前烤火。洋行的拥有者——耶鲁学霸容闳, 坐在临窗书桌前, 叼一根雪茄,正认认真真读着一份《北华捷报》。
他面容宁静, 当街被抢的狼狈已无影无踪, 此时眉梢轻抬, 目光随着一行一行的英文滚动,不时还吟诵两句。
他没戴假辫子, 短发长衫造型, 透过玻璃上蒙蒙的雾, 整个人像一幅民国大师老照片。
林玉婵忍不住倒回去看了一眼招牌, 确定是洋行,不是什老洋房小资咖啡馆。
门有风铃, 被她的衣摆带清脆响声。
听到有人进来, 容闳连忙扣上缝了假辫子的瓜皮帽。几个伙计烤火正舒服,没一个愿意挪屁股, 容闳只好己起身迎接。
“林姑娘,幸会幸会, 我等你好几日了。”容闳跟她通了姓名,高高兴兴指了指壁炉前的绿色皮质小沙发,“坐,我叫人看茶。”
短短一分钟,林玉婵已看了来,此人待人接物的方式完全西化,对中式礼仪倒有些生疏。连个作揖也没有,也忘记让屋里的伙计回避女客,哪怕是做个样子。
若是换了别的大清姑娘,多半要被冒犯了。
“不必了。”她微笑着婉拒,“我来传一海关的信,嗯……这个……”
对方也是有头有脸的绅士,当面给人家发拒信,总归有点过意不去。林玉婵有点明白赫德为什让她来了:她脸皮厚。
谁知半句话还没说完,容闳已经了然,笑道:“没录用是吗?正常正常,反正我也是随便投的求职信,并不真心想去。辛苦你跑一趟——话说海关何时开始录用女通事了?那位李总税务司我以前见过,是位古板的人哪。”
林玉婵:“李总……?”
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李泰国,赫德的那位大反派上司。当海关总署位于上海,容闳也在上海,英语交际圈子总共就那几百个人,想不认识也难。
她笑了笑,找个话头敷衍过去。总不说英国佬看不上你学历。
想到这,她指着名片上不起眼的Yale,试探着问:“唐突一,请问您真是美国名校耶鲁毕业生?”
容闳一怔,眼中忽然发光,一把将雪茄掐灭,激动地说:“林姑娘果然见闻广博,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知道耶鲁大学的中国人!快说快说,你是怎知道的?听谁说的?”
林玉婵:“……”
难怪他在中文名片上不提这茬。
洋行左右没生意,容闳把她当知己,兴冲冲地开始叙述己幼年如何阴错阳差进了教会学校,又如何机缘巧合远赴重洋,勤勉读书考上耶鲁,成为第一个拿到美国大学文凭的中国人,然后又如何心系家乡,回来报效祖国……
寥寥几句话,涵盖了十数年艰辛困苦。林玉婵表示五体投地。
“所以您是……刚刚回国?”
“已经有几年了。不怕你笑话,我换过五六次工作,大部分时间基本上都失业。最近己鼓捣做生意,也觉得没什意思,要是再亏去,我就关张算了。”
林玉婵听得无语凝噎,再看看裱挂在墙上的那张写满拉丁文的耶鲁毕业证书,深感大清要完。
这种人才,放到现代,国家都会款
挖人的。
而在如这个中国,不过是刚刚睁眼的睡狮,难道不应该赶紧送个一品顶戴供起来,居然让他失业?
大概是因为没有门路。她热心问:“您试没试过,去做官员的幕僚?”
容闳报以沧桑微笑:“试过。他听说我连秀才都没考过,没一人接我的拜帖。”
林玉婵无语,又忍不住提建议:“您以去做翻译。”
“缺钱的时候会译书挣稿费。”容闳不以为意地说,“不过译来也没人看,挺没意思。”
她想了想,又说:“您以……”
“林姑娘,我缺的不是工作机会。”容闳忽然激动起来,绕着书桌走动,正色道,“我想真正做一番事业,将平生所学付诸实用,使我的祖国像西方一样文明富强。有人找过我传教,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宗教对中国之强盛毫无益处;我去香港研习过法律,想要找中国律法改良之处,香港律师协会联名将我赶了去,因为他不愿让一个华人坐上法庭;洋行高额薪水请我做买办,但我想都不会想。如洋人视中国人为奴隶,买办者,不过是高等一些的奴隶罢了,我堂堂美国领袖学校之毕业生,岂如此辱没母校之名誉?……”
林玉婵听到他说“高等一些的奴隶”,心里猛地一跳,突然有些感动,心中蓦地划过江海关走廊上的壁炉烟火。
看来这泱泱大清土地上,矫情者并非她一人。
了江海关,她也后悔过那几秒钟,但过往十几年的独立人格告诉她,怎将己的全部身家攀附于强者的欢心之上。
不过容闳不缺钱。他在耶鲁是全A毕业,英文说得比汉语流利。随便帮洋人写个文书合,就够他几个礼拜的开销。她呢?
此时终于有个伙计磨磨蹭蹭地过来,低头递给林玉婵一个精美的信封。
“冬日寂寞,我又忍不住即兴演讲了,真是抱歉。”容闳和蔼地笑道,“这是还你的钱。”
林玉婵打开信封,银元十块,外加一封手写感谢卡。
她忙道:“您记错了……”
“不不别推辞。林姑娘助我的钱财数额虽小,但却是雪中送炭,当加倍奉还。”
容闳不缺钱。十块钱还不够他买雪茄的。
林玉婵也不好跟他争,然而要直接笑纳也有点过分。
她起身观摩他铺子里的商品,笑道:“那好,我这就帮您开开张。”
遗憾的是,容闳空有耶鲁文凭,经商品味实在有限,货架上摆的中西特产全都中看不中用,让人没有购买欲望。
况且绝大多数都在十块钱以上。
林玉婵最后选了一打进洁牙粉,罐装,一看商标,居然认识:高露洁。
还有一盒凡士林润肤霜。打开闻闻。限于技术,里面的膏体一股香精味,不过凑合用。
价格七元五角。普通人哪消费得起。
她叫伙计:“麻烦包一……”
话没说完,叮铃铃,院门风铃急响。
容闳满面笑容,忙吩咐伙计去迎客,己也跟了去。
门一开,他和伙计都僵住了。
只见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为首的是个穿
黑马褂的大个,一双眼睛阴鸷幽冷,目光一扫,让人遍体生寒。
一道长长伤疤,从他的顶门延续到颧骨,将右边眉毛斩成两截。原本还算英武的面孔,此时有了两短一长三根眉毛,邪压了正,显得十分怪异。
他身后站了一排后生,打扮像是寻常商铺伙计,然而个个面色不善。他在小花园里左看右看,嘻嘻哈哈地摘花拔草,俨然把这里当了家后院。
“楚老板,”容闳强笑拱手,“您怎又来了,上次不是没选到合意的东西吗?”
那三条眉毛的“楚老板”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己推开大门长驱直入,在绿色沙发上一屁股坐,撩开长衫叉开腿,比容闳更像此地老板。
“我来做啥……呵,容老板还是不晓得?抑或是,永远跟我装傻?”
他故意做低沉威胁的语调,身边伙计跟着哼哼直笑。
林玉婵看来者不善,不及躲避,立刻退到柜台后面,攥着罐高露洁牙粉,假装己是顾客。
那楚老板却一眼注意到她,三条眉毛一皱,笑道:“原来是有美貌佳人相伴,冬日围炉,不理世事啊。”
林玉婵心想这人眼瞎,己什时候成美貌佳人了?真是为了恶心容闳什都说得来。
容闳当然急了,高声叫道:“这是我朋友,你不得无礼!”
“容老板,船费呢?”楚老板笑道,“有时间招待朋友,却没工夫凑钱。这都快年关了,再不交齐,是存心不想让我兄弟好好过年?”
博雅洋行的伙计早就噤若寒蝉。容闳黑着脸说:“我不过雇了你一次‘无锡快’,船钱早已结清了,你这是敲诈勒索——我叫巡捕了!”
“巧的很,兄弟方才在南京路巡捕房做客,跟威尔逊警官一道抽了烟。你要叫他,我派人去。”
这几句言语,林玉婵听得目瞪呆,脑海中响起变调的“上海滩”。
上海滩有黑`社会不奇怪,但他居然敢到租界来收保护费?慈禧太后时向万国开战是跟他学的吗?
他倒是没带刀枪火铳之类的管制兵器,想必是知道行走租界必须低调;然而人多势众,一人一拳就把博雅洋行的所有伙计给揍趴。
楚老板见容闳不识抬举,哼了一声,命令众马仔,“给我砸。”
马仔训练有素,一声不吭,有人抽腰间的拨火棍。
“等等!”容闳从抽屉抓一张护照,举在胸前,急道,“这里是租界,我是美国公民,你擅损毁我的私人财产,这是破坏国际公约……”
楚老板并没有被吓住。他站起身,跟容闳脸对脸,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哈,没错,我欺软怕硬,不欺负洋人。”他轻声说,“是我眼前这位,明明是黄皮肤黑头发,虽然戴着十字架,抽着洋雪茄,一举一动都学洋人,我看着,怎越看越像那穿洋装的猴呢?”
“假洋鬼子更恨,”三条眉毛一歪,冷笑着命令,“给我砸。”
容闳气得快冒烟了,他一个爱国华人,让一帮社会败类叫“假洋鬼子”?
他被两个马仔拦在门,眼看货架上几排牙粉哗啦啦地掉来,雪□□末洒了一地,气得咒骂。
忽然,柜台后面探个小脑袋,目光穿过两个马仔背后的缝隙,朝他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