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笑眯眯跟伙计打了招呼,请他装货,一面介绍货品细节。
“……这里有三种规格,马罐装的毛利最高……”
一抬头,常保罗长衫小帽一身笔挺,躲在最后头。
她大大方方朝他一挥手,叫道:“常经理,侬好啊。”
大家尴尬一场,还是事嘛。
但常保罗显然还没调整好状态,看到林玉婵,居然脸红了一红,躲到柜台后面假装对账。
常保罗平日里腼腆,但也没怕生到这份上。况且林玉婵跟众伙计相处日久,大家早就熟了。
其余人于是都有点乎意料。老李老刘小赵三个人齐齐停了手里活计,伸长脖子看了看,再看看林玉婵,眼中透疑惑的神色。
林玉婵悄悄朝他摊手,表示己也疑惑呢。
无奈何。但有些事是必须他这个经理操心的。
她把手头事情做完,又等了一会,见常保罗还没有来交接的意思,主动过去。
“常经理,我让人在这批货上标明了保质日期……”
常保罗压根不抬眼看她,手里歪七扭八地玩着铜板,闷闷地说:“你去跟小赵说就行了,他也管这个。我……我……”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瞄她,脸色红红白白,情绪明显不正常。
林玉婵心里轻轻咯噔一,就怕他说:“林姑娘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他没有。常保罗天生一副水磨性子,遇到挫折从来都是己扛,苦水己咽肚。
正如弄堂阿姨评价:“是体面人,不会死缠烂打的。”
林姑娘已明确表示了拒绝,第一次充满期待的“新派相亲”成了闹剧,他整个周末都窝在家里怨怜,偶尔怨一上帝,情诗反而又添了好几首。
常保罗蓦地冲柜台,对事说:“我不舒服,日告假。”
叮当几声,铜板撒一地。
林玉婵默然。
她也不是知心姐姐,不知该怎帮他调整心态,只装无事发生,闷着头,做完了一日的工作。
*
一连数日,林玉婵的茶叶卖得挺顺利。
容闳已托朋友拉来一些订单,其余伙计也各显神通,批发零售都做了一点。此外还有林玉婵组织起来的西洋闺蜜午茶——虽说在总体销售额中所占比例已经很小,但毕竟是博雅的牌子最初打响的渠道,也不敢怠慢,林玉婵尽心服务,把当成拓展人脉的手段。
只有常保罗表现失常,值班时连犯低级错误。
跟林玉婵说话的时候,逻辑时常断线;跟别人交流的时候,眼神时时放空,心思不知跑到哪。
所有伙计都看经理有心事,偶尔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各种猜测。
家里人生病了?被骗子讹上了?跟父母吵架了?被洋人欺负了?
……
到了礼拜五,容闳从崇明友人家归来,在洋行里闲坐了半日,也立刻发现不对劲。
收工之后,容闳亲把常保罗叫去问话。
半小时后,经理室门打开,常保罗闷头离开。
容闳叫道:“林姑娘,请你进来一。”
……
林玉婵对容闳没什好瞒的。她尽撇开己的主观情绪,把那乌龙相亲的起因经过细细叙说了一遍。
“……不怪常经理。那些阿姨说得太夸张,把他糊弄了。我也是耳根软,不该跟着阿姨过去。但她牵线牵了那久,就差这最后一脚,早晚会找借让我跟他见一面……唉,躲不过,只说世界太小,作弄人……”
容闳一边听一边摇头,深深的眼窝里满是无奈。
“你……”他小心问,“你对保罗的感情是怎样……”
“没有特殊感情,”林玉婵立刻说,“他是好人,但我不会考虑婚嫁。”
容闳点点头,他指着办公桌上一张文书:“这是保罗的辞职信。”
第83章
林玉婵眼睛睁大, 轻轻抽气。
“不会吧……”
“保罗说,他已深陷爱慕,难以拔, 每日见你, 无心工作, 深感对不起我这个东家,恳请行离职, 让我另寻胜任之经理。”容闳将那辞职信展开在她面前, 慢慢说,“林姑娘, 他通篇没说你坏话。”
信纸上几行漂亮的楷书。林玉婵咬着嘴唇, 猛地拍桌子站起来。
“太惜了。我去跟他谈谈。”
“你坐。”容闳声音严厉了些,“我跟他谈都没用, 你去, 不是雪上加霜?”
林玉婵有点乱分寸, 捏着己手指,轻轻坐了半个椅子, 问:“您打算怎办?”
早知这样, 她拼着跟房东翻脸、搬家、茶叶罐生产线不做, 也要……
转念一想, 不行,这第三条代价太大。
还是跟容闳一起, 好好处理残局吧。
容闳敲打钢笔尖, 眉头间或锁起来,像个阅卷的老师, 碰到一篇标新立异的作文,犹豫着该不该给高分。
许久, 他低声说:“林姑娘,你很有天分。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在我见过的众多生意人中也算拔萃。博雅洋行托你的福,这几个月的账目很是漂亮。你的到来,给我注入许多新鲜血液,打开不新思路。认识你,是容某的荣幸。”
他说一句,林玉婵轻声谢一句,心里渐生不祥之感。
她忍不住说:“过去都是小打小闹,我也在学习,刚摸索到门道。咱刚刚签了新合约,洋行以后的前景才是……”
容闳微微提高声音:“但保罗与我相识多年,半是雇员,半是朋友。我的许多译作都得他帮忙,很多客人都喜欢这个腼腆而睿智的年轻经理,我不承受失去他的代价。况且他若骤然离职,商行里其他人定然会猜测纷纷,话题免不了引到你身上,你会被孤立得很严重。”
他只是点到为止,不必赘言——多年的经理为了个新来的小姑娘辞职,不用想也知道,“祸水”、“风流债”这种词,会骂得多难听。
他容闳以控制己不这样想。他控制得住别人吗?
时已立秋,天气凉来,橡木的桌面上涂了蜡,碰着她的手腕冰冰凉。
林玉婵深呼吸,感觉底有点发苦。
她抬头,慢慢说:“我,比他,赚钱。”
很露骨的六个字,把这个温情脉脉的小家庭,撕开一道竞争的血子。
容闳要顾全大局,然而她必须为己争取一。总不束手就戮。
“我知道。”容闳垂眼,并不为所动,“但钱并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在我这里。你应该也知道。”
林玉婵微弱地叹气,胸好似堵了东西,呼吸不顺畅。
“您是东家。我尊重您的决定。”她竭力使语调平静,以退为进,“但,仓库里的五十万斤茶叶不等人。如果我离开,您确定保罗把照顾好吗?”
那是她几个月的心血。深入战区收茶的主意是她的,茶叶加工的每个步骤都是她承办的,炒茶的温度是她用温度计亲手测的,包装的马罐是她找人一笔笔绘的……
她想起,跟毛顺娘在赶工间隙,一一个的吞小笼包,一边烫得吸溜气,一边讨论着鸡毛蒜皮的工作细节……
眼眶突然又酸又热。她握紧拳头。
容闳犹豫了一瞬,长叹一声,眼里满是愧疚。
“林姑娘,对不起……”他嗓音沙哑,一字一字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什也没做错,但生活就是这样的,不是吗?我很想让这个世界充满公平,但有些时候我无为力……我在香港研习法律时,起草的文书比所有人都色,然而他集体投票,扣了我的律师证书,只因我的肤色和别人不……我曾在一个英国洋行做过经理,雄心壮志,一天只睡小时,但他突然决定裁撤上海分部,我的所有心血付诸东流……林姑娘,我不指望你原谅我,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许你会理解一些……”
他的话音沧桑,比那个在柜台面藏来`复枪、冒着掉脑袋风险潜入南京考察的冒险家,仿佛一老了十岁。
林玉婵用力捂住嘴,用力眨眼,几滴泪落在橡木桌面上,终于忍不住呜咽轻轻一声。
她艰难地点点头。
容闳的做法一点也没错。就算是放到二十一世纪,那些纪律严格的优秀企业,对于这种办公室绯闻的处置方法也是等残酷:走一个,留一个。
或者两个都走。
没有商量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