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怀疑地瞪她一眼：“他还给你推荐这个？”
他俩家乡话说得快，当铺朝奉见识虽广，一句没听懂，只道两人在商量价钱，赶紧主动言明：“这些东西的来历两位也知晓，都是不吝成本的货，绝无偷工减料。所以这甲等的货，都是不还价的哈。”
林玉婵忙问：“多钱？”
第95章
那朝奉很有诚意地翻看苏敏官手中那几件衣衫的号牌, 满脸堆笑。
“合计一共二十三两三钱，小人给您凑个整，三十两, 连这葫芦耳饰和玉镯子一并带走。这首饰是跟着衣服来的, 到了新人家里, 也不教分离，给小姐添个圆满的福分。”
那伙计妙语连篇林玉婵都没听见, 从那一堆话里只认三个字：
“三十两？”她瞪大眼睛。
本以为是随便逛个闲鱼二手, 叵耐这小二店大欺客，一开就是拍卖行的价！
一百斤博雅商标的特A级茶！
两林八妹！两年的《北华捷报》！
两寡妇的石库门廉租房, 十五年租金！
就一套寡淡衣裳！还不包鞋子！
比她衣柜里所有东西加起来都贵！
她刚做的那套枣红菱角壳, 簇新，布料费两倍, 全身才五两！
“荷塘月色”的颜值在她眼里立刻减半, 心里生还价的冲动。
但不知道当铺的行规习惯, 还是询问地看一眼苏敏官，意思是, 从多开始还？腰斩还是两成？
谁知苏敏官这次跟那伙计沆瀣一气, 头也不抬, 说：“包好吧。”
接着侧首, 看她一脸生无恋的神色，眼角微露笑意, 矜持地问：“不中意？”
林玉婵真要哭了, 怜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水灵。
他看着那朝奉拆号牌, 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低声说：“收购价都以暗码在那上面写着呢。他只加了三成价, 不算多，总得让人家有赚头。这身衣裳是掉了两个雕玉子母暗扣，不成一对，否则价格还得再加五成。你回去买小玉扣补上便，反正暗扣不外露。”
林玉婵愁眉苦脸，低声问：“官宦人家做衣裳，工本都这个价？”
苏敏官惊讶：“怎会？都说了咱是来捡漏。”
林玉婵：“……”
革命。通通的都欠革命。
不过民脂民膏放在仓库里也发霉。她买回去，舍五入也是为民族大义做贡献，放长线钓大鱼，说不定事后还找赫德报销。
这一想，咬牙跺脚，打开小包——
零零碎碎几元银币。谁没事带三十两银子上街溜达。
苏敏官从容摸钱袋，等那朝奉用天平称银子。
“借你。”
借吧借吧，林玉婵破罐破摔地想，借钱多了就麻木了。反正她连抵押带借款，已经欠着他几百两，不差这三十。
直到离开当铺她还失魂落魄，外面天色已擦黑，她也没注意，差点绊沟里跌一跤。
三十两银子！
苏敏官拉她一把，情地看着她发呆，最后大概是有点过意不去，很人道主义地表示：“你新做的那
身肥肥的，我原价买了吧。好歹给你回点本。”
林玉婵心如死灰，还不忘为他考虑，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花冤枉钱……”
“只要用对场合，没有一文不值的物件。”苏敏官爽朗笑道，“鹏哥的子月娶妇，我还没置贺礼。他老母跟你身材差不多。”
林玉婵瞬间满血复活，追了他半条街，释放了一腔郁闷，然后捧着“荷塘月色”，欢欢喜喜回了家。
------------------------------
------------------------------
重阳节当日，一场秋雨扫荡江浙，送来凛冬的战书。
地面落叶纷纷，苏州河里的洗衣妇人数锐减，街头的流浪狗开始抱团取暖，租界里的运尸车增加了班次，进入了一年里最忙碌的时节
林玉婵清晨就起，来不及生火炉，穿上这身来之不易的体面衣裤，命令：“周姨，东西收拾好了？”
扣子也缝好了，小皮鞋也买到了，衣裳也简单洗了——不敢过水，用湿布沾皂粉慢慢擦，算是干洗。
好在寡妇的发式以梳得比较简单，不用她费力凹造型，不然又得浪费一个钟头。
披了这身皮，算得上一个正经中产，或者勉强算个末流的“上层”。
本来她还想咬咬牙，明年给己订一年报纸来着。这好，两年报纸没了……
门当然要带贴身丫环。还好家里有个现成的。不过大人家里分工明确，周姨只是粗使丫环身，有些举止细节上也只照猫画虎，不过以林玉婵的标准，看不太多漏洞。大多数人应该也不会生疑。
起码她知道，扶林玉婵上的手要戴手套，免得手上油脂脏污毁了布料。当然以周姨的眼光，只觉得林玉婵这身新衣服“好嗲”，具体怎嗲，也说不。
半路跟奥尔黛西小姐的马车汇合。女教士门的阵仗比林玉婵大多了：一个专属车夫，两个女佣随行，负责给她泡茶、路上读书解闷。
不的是，人家花的是己爹妈的遗产。林玉婵的“借呗”债台高筑。
顺利到了松江府，日头已高升。
佘山内外竹林遍布，环境清幽。一丛一丛佛寺屋顶，错落有致地杂在绿荫间。
洋人也看上了这块宝地。山脚建了个法国小礼拜堂，无甚香火，只是门圣母像睡着两只猫。
普照佛寺位于山顶，周围已经守了一圈家丁人，帷幕隔专用通道，供主家夫人步行上香。
不平民闻讯围观。不过只看到几个粗使丫头婆子，还有帷幕后面影影绰绰的人影。百姓好奇满满，猜测官夫人貌有多美，脚有多小，说那随身丫环看起来身段婀娜，就是太瘦了，一看就不好生养，放己老家估计没人要。
林玉婵不禁想起《红楼梦》里贾母吐槽民间戏剧，说那些作者都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正经大人家的闺秀，哪那容易跟平民小子遇见，还只带一个贴身丫环？”
曹公笔，果然字字真理。
所以尽管她身上衣饰合格，看起来确实很像某个官宦人家爷的“未亡人”，她也不敢轻易上去搭讪，而是规矩跟着奥
尔黛西小姐，帮她指挥女佣，从马车上搬传教材料。
“洋尼姑”大阵仗行，本身也已引起围观，和旁边的小潘夫人一家分庭抗礼。
林玉婵十分确定，奥尔黛西小姐已经引起了小潘夫人的主意。因为有两个家丁打扮的人挤进人群，似乎是在打听这西洋尼姑从何而来。
奥尔黛西小姐很来松江府，看到这多人围观，乐不支，连声道：“真是个淳朴的地方，洛蒂你看，这些怜的人多渴求上帝的抚慰啊！”
她选了棵大树绿荫，立刻开始己的传教事业，命女佣向人群分发己印制的圣经故事连环画册，招呼人群中的小孩，抑扬顿挫地讲了起来。
不得不说，奥尔黛西小姐很有一套。有时候都不用林玉婵翻译，单凭表情和语调，都把那些孩子哄得一愣一愣，围过来的人数愈发多，都从小潘夫人那里跑过来，眼珠子跟着她手里的画册转。
过了片刻，人群中又多了几个衣着光鲜的等丫环。明显是潘夫人府里的，主家入寺，她闲来无事，也来看洋尼姑。
苗头很不错。
------------------------------
只是林玉婵早晨喝了茶，此时不免有点生理需要。
正好奥尔黛西小姐的女佣也有要解手的，几个姑娘结伴去问知客僧，得知寺庙外墙连着个堆柴小屋，内有窄厕，以使用。
那茅厕是专供体面女客解决方便的。日小潘夫人包场，本已拦了起来，看到林玉婵穿着不俗，还是让她临时进去用一。
倒也不是太脏。旁边还有衣架供人挂衣，免得弄脏；地上摆着水缸水盆，供人洗手。
只是有点漏风，大冷天的解手一遭，还附带私密部位空气冷敷，不太舒服。
……已经很不错了。穿来古代破事多，最重要的是知足。
林玉婵和女佣方便完毕，正整理衣裳，忽然只听那窄厕隔壁吱吱吱，似乎有小动物叫。
行女佣尖叫有老鼠，三步两步跑了去，笑着招呼：“来啦！耗子啃脚啦！”
林玉婵也想赶紧去，无奈“荷塘月色”新配的玉扣有点紧，阴冷的天气里手指僵，多耽搁半分钟。
就在那半分钟里，她又听到几声“吱吱吱”，那声音柔软尖细，并不太像闹耗子。
她左手放在隔壁门上，犹豫片刻，轻轻推开。
数年之后，林玉婵还会偶尔想起这一刻。她记得那门板上的粗糙木纹，门上凿了小孔，拴着根麻绳。她记得那麻绳上板结着黑色泥灰，触感冷硬，如木棍。她记得那茅厕的窗开得高，山风一阵一阵吹进，屋里的秽臭气也时浓时淡，夹杂着山里的竹叶清香，混合成一种古怪的、令人反胃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