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还挺会发挥,看来这一觉没白睡。
而其他人脸色则没那好看了。纵容楚南云手报复,原意是给苏敏官一个考验,若他处理好,考验就变成大礼包——没想到姓楚的不按规矩办事,没往义兴去,却先拿妇孺开刀!
这也不怪他。谁知道金兰鹤身边还有个关系密切的小女孩呀!
还不跟他住一块!
天地会秉承锄强扶弱之纲。不管这宗旨现在还实施多,毕竟是政治正确。
不管这小姑娘跟苏敏官什关系,总之……昨晚发生的不是什光彩的事。
一时间林中尴尬无限。
苏敏官朝身后属使个眼色,石鹏他憋了好久,此时如开闸放水,几条头齐飞,抢着把前半夜发生在博雅虹的案子说了。
“……三个人,带刀带枪,明摆着要把那院子一网打尽……”
“……幸亏敏官知道姓楚的什货色……”
“……也幸亏林姑娘临危不惧,先干掉一个,否则……否则我赶到时,怕是见不到她了!”
“……还白花去许多钱,免得巡捕起疑……”
其实林玉婵只是打伤了一个人的腿。但石鹏他只听到枪响,未见备细。苏敏官也有意没跟他细说。
其余人的表情顿时五光十色。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会用枪,会伤人?
这些小辈还真有点意思。
李先生终于正眼看她,淡淡道:“嗯,还是女中丈夫。你受惊了。”
林玉婵被这虚名砸得有点想笑,低头,掩饰己的脸色。
道德制高点抢占成功,给己挣来一个被正眼看的资格。
“但你方才所说什,清廷居然以反思进步,那是妇人之见,小之语,若放在当年,这等涨敌人志气之言论是要重罚的。敏官,你日后还是要多教教她做人做事的道理。”
李先生大概是看她年纪幼小,误入歧途不深,破天荒地说了参会以来最长的一段话,给她上课:“朝廷说的光鲜话还?靠那反复无常的富贵诱饵,诱杀分裂了我多兄弟?这些你年纪小,但也得知道。如果清廷真讲道理,就该退去关外,将这大好河山还给我汉家。咱为此斗争几百年,以后还会一直斗争去。小姑娘,你得闲也劝一劝敏官,年轻人有新想法,情有原,但不忘记我的初心……”
“洋务运动。”林玉婵蓦地打断这三纸无驴的唠唠叨叨,清明的眼神在整个会场扫了一圈,“诸位有人听过这个名号?”
这个字太陌生,众人一时竟忘记追究她打断前辈讲话的无礼行为,纷纷茫然摇头。
连苏敏官也轻声问:“这是什?”
意料之中。因为这个字是历史书里总结来的。当前大约还没人这叫。
“号是‘师夷长技以制夷’,从上到,在全中国进行工业化和近……嗯、现代化的运动。”林玉婵翻着心里的历史书,从容划重点,“被列强揍得毫无还手之力,按头签了一串强盗条约,太后、皇帝、再守旧的大臣也开始痛定思痛,提改革设想,以期富国强兵。设总理衙门、开文馆、开矿办厂,购买新式军舰——尽管这事搁浅了,但他定会做第二
次努力——在未来数十年内,在海关关税和民间税款的额支持,不论是军事还是民用工业,清廷都会开始快速进步……”
她有意放慢语速,选择那些已经传入中国,然而尚未普及的新词汇,一气列了十几样朝廷新政,最后放轻声音,总结道:
“……而反清民间武装,譬如洪门天地会,和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当然,这些所谓‘师夷长技’,不有效‘制夷’尚待定论,但‘制百姓’绰绰有余。小囡想向李先生请教,要卖多艘义兴木沙船,才抵一艘外国军舰、一只洋炮军团、或是一座制造炮弹的新式军械厂呢?”
她说完,耐心等待,迎接着意料之中的死寂。
半分钟后,是意料之中的狂风暴雨。
“小神婆又胡说八道了!朝廷要是那耐,被洋鬼子按地上打?”
“不!就算皇帝有这份心,那钱还不是都被狗官贪了!”
“大清想‘制夷’,洋人答应?还卖他军舰?真是笑话!”
“你这是哪里听的谣言?哎,敏官,这姑娘什来历,不会是官府卧底吧?”
林玉婵心里沧桑点烟,朝苏敏官无奈微笑。
她也不是第一次剧透历史了。完全不会像电影里似的,引起什不控制的蝴蝶效应——身在此山中的历史参与者,只会把她的言论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想天开。
苏敏官其实也不例外。他没有上帝视角,只是比别人多了点开放接纳的心态罢了。
如果让这些反清革命者,提关于大清命运如何终结的一百条设想,历史书里的那个看似水到渠成的版本,多半会也名落孙山。
所以她也很坦然,微笑道:“就算是危言耸听又怎样?如果诸位在朝廷中有耳目,这些苗头不难打听来。洋人办的报纸《北华捷报》上也时而……”
李先生笑道:“我是没有这些条件。难道你在朝廷中就有耳目?”
“我在海关供职过,消息是直接从洋人那里听说的。”
林玉婵脱说完,看看众人脸色,知道这份工作跟洋行买办一样,不是什值得炫耀的经历,更像是个人生污点。
于是她马上接了半句:“……敏官派遣的,目的是……嗯,打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
苏敏官抿着嘴,藏回去一个意外的浅笑,配合着点点头。
也许是见他在侧,她心里没顾虑,日格外的收放,都不用他帮着圆。
啧,这姑娘真是怎看怎顺眼。
而在他对侧,众反贼的心情就不那好了。
“海关居然雇佣中国人”、“海关居然雇佣女人”、“海关居然会收这年幼的小姑娘”,这三个话题,又让人议论了十分钟。大伙再三盘诘,才不得不承认,她的履历无懈击。
“洋枪、火炮、机械、船舶……对了,我还见过朝廷要购买的洋人军舰……”
林玉婵继续危言耸听。虽然阿思本舰队已被拍卖了,但她全程参与此事,也经手过一些相关资料,特意记了基本船舶数据。
“譬如那个旗舰,排水量一千二百吨,两门68磅炮,门18磅炮,航速9节,一千二百马力……”
与会的何伟诚做过漕运,义兴人员也都懂行。她一边说,一边有人将这些名词快速解读,换算成中国人常用的战斗力单位。
李先生的笑容慢慢僵了,枯瘦的手捋着枯黄的胡子。
难以想象。她一个妙龄姑娘编不这些东西。
再负的绿林武术家,也知道这完全不是人力所达到的水平。
有人忽然低声道:“对,听说洋人组了洋枪队,叫什‘常胜军’,训练中国人用枪用火炮,跟太平军交火。”
有人马上反驳:“我也会用洋枪。打得还比官兵准呢。”
“然而百姓要买支洋枪都得有门路,避人耳目从国外订货。”林玉婵想起己那柄德林加1858的来历,迅速接话,“而朝廷和洋人勾结,西洋军火要多有多。”
这话又是无法反驳。有人清清嗓子,说不话。
过去,老朽的满清贵族以对着西洋人发明的玩意斥一句“中看不中用”,红衣大炮锈死在仓库里也不拿来听个响。如,他也拉老脸,求着洋人施舍那些奇技淫巧了。
朝廷压榨全国百姓的血汗去换火炮。天地会有什?
最后,等大家脸色都难看起来,林玉婵才说:“上海都是洋人租界,城防更比大清地界先进得多。我讨论过了,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比小刀会时期更甚。天地会已经人员凋零,不做无谓的牺牲,还是继续韬光养晦比较好。”
其实她这话也有点夸张。太平军多次进攻上海,也曾攻占不远郊土地,租界也算不上固若金汤,有一次徐家汇教堂都被占了。倒是没什财物,反而多了些东西——紧挨着十字架圣像旁边,多了个“耶稣之弟”的神位,底还给放了点水果。
但当前要务是保义兴。不说别的大道理,她的义兴股份不打水漂。
苏敏官被“三堂会审”的时候,林玉婵也没闲着。她早在船上就想好了:跟苏敏官还扯扯历史唯物论,而不用担心被他一脚踢飞;跟这些老前辈就算了,他的观念根深蒂固,对造反的理解和实践大约还停留在乾隆时期。
只拿新鲜炉的“洋务运动”稍微敲打一。
要造反她是一万个支持的,但不像现在这样似的,全国上打地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全都是某城某县单独造反,朝廷稍微从周围调个兵,就是独力难支……
单反穷三代,单反毁一生,历史书里各种血的教训。
起码得等到,现代化军器流入民间,等到有铁路,有电报,全国大串联……
那时基本上也到辛亥年了,时机正好。
历史的时钟不强行拨快,否则会各种各样的毛病。
李先生召来一个属,轻声询问一些话。
这些老前辈城府都深,林玉婵看他脸色,猜不己这话到底起了多大分量,正咬着唇,寻思再怎“危言耸听“一,忽然手指一热,被苏敏官悄悄握了一。
他一夜没睡,嘴角带着疲惫的笑意,眼神却犀利如往常,只有跟她对视的那一瞬,才偶然柔和来。
“白羽扇,是舵中军师。职位已空缺十八年。”他悄声说,“有权利畅所欲言,不受各种忌讳。”
林玉婵愣了好一阵,低声问:“难道其他人没有权利畅所欲言?”
他嘴角现嘲讽的笑:“祖宗成法嘛。”
林玉婵也无奈一笑,心中默默收回了方才“让他事后炒己鱿鱼”的念头。
她轻声问:“这样说,管用吗?”
她也是慢慢想明白。苏敏官日为什带她来,不就是让她发挥长处,来给这些老顽固洗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