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道:“我要是知道我那三千两银子会被你拿来干这个,咱的对赌协议就该换几个条款。”
“晚啦。”林玉婵得便宜卖乖,凑近他耳边,悄声说,“小爷,要抢博雅,难度加倍哦。”
苏敏官心想她还挺入戏,嘴上跟她抬杠:“我看看徐汇茶号的账。说不定一堆烂坑呢。”
“才不会。”林玉婵嗤之以鼻,“你没看到他店里装潢得多靓!”
苏敏官又是不以为然:“外表光鲜都是撑门面,谁知道内里是不是……”
林玉婵笑着翻开新缴获的账本,追问:“是什呀?”
她嘴角一咧,做一个笑嘻嘻的型——
西门庆吗?
苏敏官眉梢微红,抢过账本,警告地瞪她一眼。
徐汇茶号账目繁多,她只拿来总账,打算回去抄录一重点,作为存档。然后找个适当时机,派个己人空降过来——常保罗还在度蜜月,赵怀生比较合适。
总账内容不多,只有一些大客名录、缴税备忘、月度盈余、库存总结之类。
苏敏官只翻几页,就不得不爽快承认,这对赌协议,林玉婵的赢面确实又加一分。
他忽然笑容转淡,脸上血色褪去三分。
“阿妹,”他目光中寒意一闪,说,“我好像知道,毛掌柜扣着不给你的那些熟练师傅,都让他派给谁了。”
他指着账册上的某一行。
林玉婵凑过去,瞳孔微微一缩。
上个月成交过的最大客,白纸黑字记在总账上,赫然个字:
广州德丰。
第138章
“是这个人吗?”
大股东去而复返, 毛掌柜半边脑仁疼,忍不住拿了桌上的鼻烟壶,闭着眼睛猛吸一, 让辛辣的薄荷香气醒醒脑子。
人在屋檐, 不得不低头。林姑娘打哪来的几千两银子他不知道, 只知道她现在一句话,就让他毛掌柜彻底失业。
他接过林玉婵手里的纸, 又忍不住一笑, 表情转换太快,那笑容中带着苦, 他又揉揉太阳穴。
她完全不懂绘画, 寥寥几道简笔,画了个大饼似的男人脸, 戴一副眼镜。镜片和脸蛋上满是油光。
“对对, ”毛掌柜立刻说, “那个王掌柜就生这副模样,比姑娘画得瘦些……对对, 三句话不离风水, 也真笑……”
按毛掌柜交代, 德丰行是三个月前现在上海的。那时林玉婵正为着容闳的案子忙得团团转, 完全没注意到这条市场动向。
林玉婵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德丰行还没死透?
型外贸商行没那容易掐死。德丰行只是被罚款血五十万,卖点产业家当就补回。齐家还有钱庄, 这亏空不至于把他一拳打死。
苏敏官家以前的兴瑞行, 当年遭遇的危机比德丰行严重得多。入不敷、苟延残喘了好几年,这才慢慢败掉的。
德丰行在广州混不去, 做搬迁决定,也在情理之中。
广州外贸萎缩得厉害, 不大商行都来上海开分号,或者举家迁移,不是稀罕事。
洋商懒得了解中国国情,收购茶叶时主要
靠买办;而买办注重效率,挑选供货商时,主要看资历。
像博雅这样剑走偏锋、直接走高端渠道的,毕竟是数。大多数茶商贩茶的路子,还是把货囤在码头,仰人鼻息,等待挑选。
德丰行拥有过去广州十三行的老师傅——原厂原装,绝非假冒——这是极其珍贵的不再生资源。德丰行的人带着从广州运来的茶叶样品,刚刚现在上海茶货码头,就被一拥而上的订购一空。
当然,此时的德丰行,也失去了原先的仓库、作坊之类固定资产,留的只有数人手,租了个不起眼的小门面,无法正常开工。
于是王全查访之,也慧眼识英雄,找到了如日中天的徐汇茶号,和他开展合作。
在毛掌柜眼里,王全圆滑老练,经验丰富,驭有方,手又有十三行师傅,比那博雅的小妖女靠得多。这就慢慢开始欺上瞒、厚此薄彼,把主要资源给了德丰行。
毛掌柜想起林姑娘的籍贯,小心问:“姑娘和这个德丰行……不知有何渊源?”
林玉婵想了想,轻描淡写道:“德丰是广州名家,当地人都认识那王掌柜。我多嘴问一句。没什。”
*
“说好借一个时辰,现在又延期。本爷半日不上工,损失很多的。误工费补一。”
苏敏官扶正头顶凉帽,轻快地跳过一条施工的马路沿,侧头瞥了林玉婵一眼,眼中都是不满之色。
“你应该补我报讯赏金!”林玉婵不甘示弱,追上他,“幸亏这几个月没撞到王全,否则不论你我,但凡被他认来,多嘴报一句官,但凡有个师爷闲着没事,顺着一查——”
“那我别无选择,”苏敏官停住脚步,神色凝重,看看周无人,低声说,“只强攻上海县城。我算过,以我现在手的人、船、火器,大约守一个月。阿妹,到时你别管我,己找船去澳门……”
编得还挺细致。林玉婵耷拉着眉毛,作小言女主状,捧心说道:“我不。要走一起走。”
苏敏官眼角一弯,使个眼色,两人拉开点距离,整理规规矩矩的表情,和两个巡捕擦身而过。
“我会让义兴的人去查访细节。”苏敏官说,“以后你去徐汇茶号,有事让你手那些经理伙计传达。”
反正她没钱把德丰行也买来,只暂避锋芒。
苏敏官这觉得己赢面又回来点,笑着提醒:“阿妹,年别乱花钱,别买太多东西。”
林玉婵被这跳跃的思维弄得懵了一阵,不解问:“为什?”
“我给义兴账房准备的宿舍,比较小间,怕是放不许多女孩子的物件。”
*
广州老牌茶行德丰行,和上海新兴高端茶叶经销商博雅公司,是针锋相对的竞争关系。
码头上,别家茶号的货尚被买办挑挑拣拣,杀秤吃磅,德丰行的茶叶已经连过三级检验通道,直接送上了相熟洋行的商船。
这竞争力不是一般二般。
由于博雅收购徐汇茶号,而德丰行又委托徐汇进行很多加工工作,等于博雅还从竞争对手德丰行那里赚钱了……
林玉婵对这种奇怪的共生关系表示头疼。
她对德丰行当然是
只有讨厌,没什故人之情。但德丰行既然没把她这个妹仔给拖死,反而拜她所赐,罚了五十万两银子,弄得一蹶不振,被迫背井离乡,她觉得己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如果王全从此诚信经营,不再搞那些昧良心的副业,林玉婵觉得,己还是很乐意和德丰行共生的。
前提是,不被他给挤垮了。
博雅精制茶的利润率、销路均有限。林玉婵令徐汇茶号连日赶工,开发了两种新产品:
小博雅(Liberal Junior),是博雅精制茶的平民版,加工程序稍微简化一些,毛茶品质也相应降低,以更快地大批量生产。也不需要那精致的手绘茶叶罐。这个品牌对标欧洲的普通中国茶叶,以在茶货码头上,和其他茶行商人台竞争。
林玉婵让毛顺娘负责小博雅的筛选和抽检。她己单占一间工坊,做得有滋有味。
此外还有博雅俄国专供(Libéral Cadet)——此时的俄国也搞着全盘西化,贵族争相学欧洲做派,红茶销量大增。而且毛子味不刁,譬如湖南茶,英国人认为过于辛辣味重,因此价格不抵福建茶,但俄国人反而喜欢。
大清开埠后,俄商从上海收购茶叶,水路运到天津,然后转陆路,运到中俄岸恰克图,再横穿亚欧大陆,送至西部大城市。
这是一条很受欢迎的茶叶贸易路线。路途十分遥远,因此对茶叶新鲜度的要求也不高——反正路上要放很久。
所以俄国专供茶叶,选材上以稍微放松一些。但包装一定要严密,里三层外三层,决不被西伯利亚的雪给浸透了。
有这两样二线产品,足够弥补博雅精制茶上缺失的利润。
不过林玉婵不敢常临徐汇茶号,只是派赵怀生惯常监督一,工作效率不免打折扣。新的茶叶生产线尚未带来财源滚滚。
不过,起码不亏钱。
*
至于博雅俄国专供的包装,林玉婵请来西方列强中的叛徒——海关的维克多·列文先生,设计法语彩绘茶叶罐,撰写法语广告词——此时欧洲法语是通行语言,俄国上流社会以讲法语为荣。乡大老粗才讲俄语。
半天工费十两银子。
没办法,高端翻译人才稀缺。否则容闳之前也不会轻轻易易月入款,任由旧博雅天天亏钱。
林玉婵读了一遍那几行法语介绍,觉得有些词也不难猜嘛,跟英语单词长得差不多。
要是她有点法语造诣,省不钱和时间。
“林小姐,想不想学法语?”江海关侧花园里,维克多围着她打转,心痒难耐地问,“我以做你的私人教师!学费也以不要!只要……”
“有这时间你不如去土山湾孤院做义工。”林玉婵笑盈盈地回,“我妹妹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