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她行动快。慢慢的, 当地棉商也开始乡订货。一片好田,有时候被多家看中, 还得拍卖竞价, 价高者得。见棉花行情之火热。
博雅商贸有限公司如兼营茶棉。资本虽然雄厚,但刚刚收购了徐汇茶号, 周转现银不多。棉花的订货量也中规中矩, 不用跟别人红着眼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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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又抽空,去徐汇茶号视察了一。提前派人踩过点, 确保不会撞见德丰行的人。
毛顺娘长胖了些。许久未见, 这小囡发育飞速, 个子快赶上林玉婵了。
她在一间单独的工坊里,系着围裙, 捋着半截袖子, 熟练地筛茶品茶, 嘴里哼着小调。
乍见到林玉婵, 毛顺娘脸色通红,十分不好意思, 停了手里的活。
“林阿姐, ”她主动认错,语气忸怩, “我……我不是故意告诉我爹的。我的新嫂子,看上了你给我的那个手帕兔子, 要拆着玩,我不让,急哭了,不小心就说漏嘴,说这是领钱的凭证。我爹再追问,我不肯说,是他打我……我爹脾气不好,是不是给你难堪了?都怪我……”
林玉婵笑笑,挥手表示这事翻篇。
“本来就是咱两人胡闹。没凭没据的,也亏你信任我。毛掌柜那边我已沟通过了,放心。”
又问:“工作还顺心?”
毛顺娘腼腆笑笑,眼中焕发神采。
“我要是男的,我肯定就做这行了!”
林玉婵弯腰,抄起筐里一捧茶叶,鼻子底闻闻,笑着回:“不是男的也做这一行呀。你看我。”
毛顺娘忙道:“你不一样。我不跟你比。我是要嫁……”
她羞红脸。
归根究底,她是许了人的。婆家催得不紧,还让她再浪一阵,但过门之后肯定就不这在了。
林玉婵笑着斜睨她一眼。
“嫁人之后确实不太适合做这种体力活。”她顺着大清古人的逻辑思维,不动声色地撺掇,“毕竟要伺候公公婆婆,尝汤尝药,不被品茶叶影响了头;要怀孕生孩子,不整天弯腰筛茶。但……”
眼看毛顺娘因为“怀孕生孩子”几个字,脸红成猴屁股,林玉婵心中涌起一阵“调戏良家女”的恶劣快感。
她若无其事,接着说:“但若是当经理,又不一样了。你以收几个女徒弟,手管几个人,每天只要视察管理,抽样检查,制定规范……又没那累,抱着孩子都做。”
毛顺娘绝望地扎进一个空竹筐里,作势撞墙,细声抗议:“姐姐你说什呢!我怎…………还、还抱着……”
“你现在当然还不行——不不,不是因为没孩子,是因为你专业素养还不过关。”林玉婵忍笑,继续调戏小女,“不过希望总是要有哒。再这样做一两年,你完全以比得上你爹的那些小徒弟。我现在是徐汇的大股东,我也完全以提你做经理呀!现在我的常保罗经理,月薪银元十五,还有博雅股份福利。你想想看,你若是一个月拿回家十五块银元,你婆家舍得让你呆在家里绣花做饭?”
毛顺娘头上顶着个筐,僵住了。
“
银元十……十五?”
她准公公在衙门做师爷,连薪水带外快,也拿不回十两银子!
婆婆更别说,就算每天十二时辰连轴转的织布,也换不来这多钱。
未婚夫呢?闷家里读书,白吃饭,一文钱不挣,每年笔墨书本费反倒花销不。
晚清的江南,妇女积极参加经济活动,每家每都有女人织布绣花养蚕桑,有时挣得比男人还多。
虽说赚的钱总体归夫家支配,但毕竟也提升了妇女的家庭地位。除了那些礼教森严的大人家,十岁以上平民女孩,几乎没有闲在家里不挣钱的。
当然,工作范围也仅限于家里。要想门干活,还是阻力重重。
但随着洋务运动的深入开展,这个阻力也在逐渐瓦解——已有洋人在租界开办纱厂,廉价招女工。虽然只招来一些赤贫女子,或是没有家庭拖累的寡妇、梳女之流,但毕竟是用金钱为饵,撬开了中国社会千年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伦常根基。
因此林玉婵画的这个大饼——“只要挣钱足够多,婆家也会许你门工作”——在北方内陆也许是天方夜谭,但在开放的上海,也并非无稽之谈,完全有希望实现。
更何况,毛顺娘的婆家,要攀附容闳的官场人脉,更不太会得罪博雅的人。
“当然啦,常经理资历深,读过许多年书,会讲英文,你当然不向他看齐。我就是给你个参考价位。”林玉婵轻轻把大饼收回,“我只保证一样。博雅公司男女薪,有多大本事拿多钱。不会像洋人的纱厂织厂一样,只因你是妇人,就平白斩你一半工钱。”
毛顺娘轻轻拿头顶的竹筐,顶着一头碎茶叶,目光放空,陷入沉思。
从她记事起,家里爹娘给她输的认知就是,一个女孩子,在娘家只是过客;最要紧的就是规规矩矩平安长大,以后风光嫁人,孝顺舅姑,和睦妯娌,相夫教子,温良贤淑,给婆家发光发热,度过有意义的一生……
嫁了人的妇女,也当什“经理”?
林玉婵拿起个炒茶用的毛竹扫帚,轻轻敲打她屁股。
“好啦。上工!不然你连小学徒的工钱都拿不到。”她笑道,“我也没招过女经理,你若想做第一个,咱俩一齐努力试试,风险担。你若不感兴趣,就当没听过。千万别跟你爹乱讲。”
毛顺娘慢慢点头,拾起筛茶工具,深呼吸,努力使己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另外,”林玉婵放轻声音,吩咐,“这段时间内,若有广州德丰行的合作单子,麻烦你留意一细节,次我来时,给我汇报——也不许跟别人乱讲!”
毛顺娘算学乖了,捂住己的嘴,笑着点点头。
打死她也不会再乱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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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忽悠毛顺娘坚持工作,除了觉得这女孩子天资不差,想拉她一把,不要让她平白被婚姻耽误了,还有一些己的考量。
徐汇茶号毕竟是她半路收购,上上都是毛掌柜的人。空降一个赵经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需要在徐汇茶号内部,培植一个己的心腹。
若她是个男的,她有无数手段和徐汇茶号里的雇工师傅建立密切关系。不说别的,请人去红灯区泡个姑娘,抽一
午大烟,就会有人转换阵营,为她赴汤蹈火。
但她做不到。就算她是男的,也绝不会如此甘堕落。
只有一个毛顺娘,跟她还算合拍。不仅是小笼包吃来的酒肉情谊——毛顺娘为着“玉兔基金”挨的一顿打,足以和林玉婵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谊。
为女人,毛顺娘也不会像有些男工那样,动不动就质疑她,不服管,让她平白多费。
林玉婵想,先在毛顺娘这里埋个小小的种子。到底不如愿,还需要摸着石头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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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林玉婵准备充足,带齐各种文书证件,来到上海县衙前,准备注册花衣公所。
苏敏官几乎和她一时间到达。两人相视一笑。
“阿妹,”苏敏官跟她留得体的距离,轻声道:“实话说,我没想到你这快就开始搭台唱戏。我以为,花衣公所的事,怎也得弄上一两个月呢。”
林玉婵得意道:“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嘛。”
苏敏官:“太快了,要小心根基不稳。”
“谢苏老板提点。”林玉婵笑道,“我会尽量稳住的。”
天她又是做寡妇的一天。体面人见了她这身素淡装扮,一般不好意思细看。但倘若真有人细瞧,就会发现这“小寡妇”神采奕奕,举止充满活力,眼中带着满满的希望,一点也没有“未亡人”的我修养。
随后,请来的两位友商也先后到来,先跟苏敏官认识寒暄了一,然后转向林玉婵。
“夫人,我一会还要去郊区验货,不耽搁太久,恕罪哈。”
两位友商分别姓杜姓丁,都是本地小商人,年才开始参与棉花投机,急需人脉,加上思想相对开明,这才响应林玉婵的花衣公所倡议。
林玉婵然十分感激,客客气气谢了两人,说:“我打听过了,手续齐全,好处给够,敲个章就行了。不花多时间。”
现在就等赵经理把黄老头带来,一起签字按手印。
她的“原棉鉴定量化标准”草稿已成。等花衣公所正式挂牌,马上就以付诸印刷,成为花衣公所的道业绩。
上海第一家提供原棉专业量化质检的专业平台,即将诞生。
到时别人纵然有异议,不买账,她也算是抢占先机,掌握舆论主动权。
想得挺美。
但是赵怀生迟迟未到。
友商逐渐等得焦躁,低声商议:“第五个是谁?不会变卦了吧?”
衙门热闹,轿子人力车来来去去。一个衙役凑上来,皱着眉头:“来办事的?走远点,挡着老爷入了!”
几人只好挪远几步。
大街拐角忽然匆匆跑来一个人。林玉婵跳起来迎上。
“老赵!”
赵怀生平日里稳妥持重,做什都慢吞吞。日却跑得长衫都皱了,气喘吁吁,脸上满是失望愤慨之色。
“林姑娘。”他喘着气,急急忙忙地说,“我没……”
“黄老先生呢?”
赵怀生脸色像苦瓜,低声道:“你最好亲去看一眼。”
林玉婵心里咯噔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