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端正正一个大姑娘,不在家里跟女伴扑蝶弄花,跑来凑什大宗商品的热闹。
郑观应微微冷笑,瞥了一眼她脚的布包,给伙计使个眼色。
伙计很机灵,立刻开包上柜,熟练地端盒子、夹子、天平等物。
雪白的原棉溢封。林玉婵豪地介绍:“都是请土山湾孤院的孩子做的轧花,他认真了,虽然做得慢……”
郑观应压根没听。使眼色,让伙计捧来另一包样品棉花。
是他祥升号己收的,已经内定会输送给宝顺洋行,属于一等合格品。
(当然是他己经手鉴定的。这不让宝顺的洋人老板知道)
博雅公司的原棉,和祥升号的原棉,并排放在一起。样的雪白丰满,条分缕析中,纤维顺而坚韧。
在专业人士眼里,那一缕缕棉花,已经化为一卷卷雪白的纱线,在嘈杂的机器声中,织成一匹匹坚韧而洁净的棉布,销往世界各地。
郑观应指指两者,眼神问伙计:哪个好?
伙计然向着老板,煞有介事、上左右瞧了好一阵,笑道:“好像还是咱的好些。”
郑观应眼中现嘲讽的笑意,吐个话梅核,指指店铺大门。
什比较质量,本来就是敷衍一这个不量力的小姑娘。她不管拿来什神仙棉花,他只要摇头说不好,再把她臊去就行。
林玉婵压根不气馁。大佬给她难题而已。
放在过去,更大的大佬,更难的难题,她不是也解来过?
她不慌不忙地指着布袋上贴的一张手写厚纸:“这是质检证书。色泽、纤维长度、纤维强度、水量、杂量……哦,还有产地和净重,都写得清清楚楚。检验方法都印在这个小册子里。郑老板不介意的话,让我来测测你的?”
她的布包里另有一套家伙:天平、卡尺、握力计……一样样拿来。
最后抽来一册薄薄的小本子,封面上印着《原棉质量鉴定手册》,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编纂。封底写了个大大的“赠”字。
“喏,送给你。最后一页附有质检表格范例。照着填就行了。”
她刚要拿天平,一只清瘦的手隔空伸来,打断了她的大胆操作。
“对唔起,”郑观应指指她的非法印刷品,说了天的第一句话,“不买账。”
“是半条花衣街的友商都已经买账了,”林玉婵笑回击,“我派人去赠册子的时候,大多数人还说了谢谢呢!”
郑观应难得现惊讶的表情,思忖半晌,低声问:“花衣公所?”
林玉婵顿觉毛骨悚然:“你怎知道我……”
随后己给己压惊。郑观应是买办,商界人脉一大堆。她张罗花衣公所的时候,几乎敲了所有棉商的门,他对此全然不知,才奇怪呢。
作为盘剥华人的买办,广大华商的对头,他没给她使绊子,林玉婵已经谢天谢地。
她胸中涌起不服气,嘴硬答:“很快就筹备好了。欢迎到时加入哦。”
才怪。
除了黄老头,她真的找不到第五个愿意合作的商家了。
“花衣公所”的计划流产不怕,原棉
质检标准是硬通货。本来林玉婵计划的是收费检验,眼只稍微让利,将检验标准免费赠送,率先抢占市场。
免费的东西,当然不要白不要。那些中小商贩,平日受够了洋行买办那随心所欲的检验标准,拿到册子,不指望买办照做,但至,如果被人盘剥得太离谱,以据理力争一。
这是关乎公司生存的要紧任务,林玉婵这回也不敢太逞强,并没有以女子身份直接面,而是派了亲和力强的常保罗,又从义兴借了个石鹏老大哥,黑白两道双管齐,不愁友商不给笑脸。
《手册》大家会不会严格照做,她心里没谱;但至,大多数人接了册子,博雅在原棉界的名声是打去了。若有人想和她叫板,再个其他的标准,业界然会比对两者的优劣。而林玉婵十分有信,己以两个世纪后的科学思维编纂的检验标准,不太会被别人轻易比去。
除非郑观应己牵头,成立另一个花衣公所来打压她。但郑观应主业是洋行买办,不是棉花商人。他要是敢这个风头,早晚被他的洋人老板发现不务正业。他不会冒这个风险。
林玉婵从容地抬头。
油盐不进的郑大买办冷笑一声,难得说了个长句子。
“那你去和别人玩吧。”
他又不是寻常的小商家。当初答应让她比赛质量,纯因为那几颗话梅过意不去。他又不是做慈善的,关系网上那多有权有势的客,他还照应不过来呢。
他转身要走,却见家伙计挤眉弄眼,神色间颇有愧意,眼神指指柜台面的小格子。
“东家,实在对不住。小的不懂事,那日有人敲门来送东西……”
郑观应往格子里一瞟,气得脸色发白,当场有点心律不齐。
博雅的《原棉质量鉴定手册》,已经在那里躺了两天了……
伙计小声,悄悄道:“确实很好用。”
林玉婵笑容灿烂:“郑老板,来测一个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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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样测量结果,博雅公司选送的一等品原棉,在纤维强度和韧度上,都比祥升号的略高一筹。其余维度品质不相上。
郑观应性格倔强,认准了的事就不会改变看法。
比如,他觉得这姑娘无理取闹,他早该把人给请门。
比如,他和其他从商的华人不一样。他相信科学,相信数字,相信万事皆有一套客观真理。
这两道倔强的信条在他脑海里打架。那张文弱的、带病气的脸上,倏然现些微的扭曲。
伙计不无担忧,道:“东家?”
郑观应蓦地回身,好似了什难以启齿的决心,正眼看了看林玉婵,很勉强地一笑。
“明日去宝顺签约。”他轻声说,“收购价每磅一便士一花星。佣金一成。”
林玉婵噙着笑意,刚答半个“好”字,头一僵了。
“每……每磅一便士一花星?”
“己换算。失陪。”
大多数华商都不谙汇率。郑观应才懒得给她扫盲,扭头就要走。
“等等!”林玉婵脱而,“每磅一便士一花星(Fart
hing),就是一又分之一便士,就是……就是每担二两银子。十天前我去码头看过收购价,每担是三两银子!郑老板,你压价太多!”
郑观应转身,面带嘲弄。
“码头价格一日一变。你去看。我随时恭候。”
说得从容,心里对她换算汇率的准确和速度,还是小小地刮目相看。
他已不敢再把这小姑娘当成个红鼻子头的憨妹。调整心态,回到了和正常生意对手打交道时的语气。
说毕,进入后堂,腰间的太极鱼晃晃荡荡。
那伙计有点不落忍。水灵灵的小姑娘,抛头露面来卖棉花,反倒被家老板一阵奚落,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太无情了。
伙计低声说:“姑娘,东家没必要骗你。洋行每天在王家码头都会摆开盘价,各家洋行都统一执行。这几日上海港棉花价格落得厉害,大家都在抢着抛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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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林玉婵呆呆点头, 如当头一闷棍,额角有冷汗流。
这个操作她是知道的。早在广州德丰行做苦工的时候,她就知道, 广州茶商有公所, 负责协调价格。王全每天还派她跑腿, 去抄“开盘价”和“收盘价”,每天跑她一身汗。
是, 一样大宗商品, 每日的价格纵有浮动,也不过在几钱几分之间, 从来没坐过“三两到二两”的过山车。
难道是汇率突然大幅波动?
大英帝国像一只安安稳稳的兽, 蛰伏在极远的西方。只要爱尔兰没独立、女王没台、拿破仑没打过英吉利海峡,英镑价值不太大幅横跳。
林玉婵低头盘算。己从宁波港收来大批优质棉花, 本来就多掏了运费;孤院孩子的薪水她付得慷慨, 不打算压榨童工。
本来她以为, 上海原棉价格是每担三两,这才有利图;如果她以每担二两的价格卖掉, 再刨去郑观应的买办佣金, 那就基本上不赚钱了。
还不如直接把棉花留在宁波, 卖每担一两六钱的价格呢。
……不止。这次常保罗从宁波回来, 告诉她,宁波港的原棉收购价有所回升, 汇率换算后, 已经达到每担一两八钱。
等于她辛辛苦苦,把棉花从宁波运到上海, 完全是反向操作,高买低卖, 一头扎进了价格的洼地!
林玉婵从包里翻法语版的《基督山伯爵》,看着那一行行天书似的拉丁字母,给己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