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还算不错。茶房在兜售茶水小吃，水手从一张张竹席间穿梭而过，训练有素地操作那大的帆和汽轮。
林玉婵吹了一会江风。茫茫水雾中，吴淞炮台若隐若现。她眼角一弯，攥紧己手包。
甲板上的乘客都在吃东西聊天，竹席上摊着水、黄酒、花生米、卤鸡爪……颇有后世绿皮硬座火车的架势。
林玉婵早有准备，包里摸茴香豆。
还没吃两粒，忽然身边一暗，长椅旁坐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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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小姐, 面包？”
面容粗犷的洋商史密斯先生朝她微笑，用蹩脚的汉语邀请，递给她一个早刚炉的巧克力羊角包。
船舱里毕竟憋闷, 来吹个风。
中国姑娘穿着中式男衫, 不缠足, 独行，看起来不是害羞小媳妇。史密斯先生旅途无聊, 来搭个讪。
他的黑女奴候在远处。附近的乘客都不敢接近她, 远远围观指点。
林玉婵侧眼看了看史密斯手里的面包，没接, 用英语礼貌道：“不饿。”
史密斯大喜, 立刻换英语，一连串说：“小姐要去何处？住头等舱？哪间房？如不介意, 在以一路护送。中国水道危险, 单身女子行不安全……”
林玉婵听他音, 心里有数，站起身。
美国南方人。还带个黑人奴仆。多半是种植园奴隶主。
尽管史密斯先生彬彬有礼, 但她不想跟他聊。
史密斯一怔, 随即恼怒。
不就是个会说英语的中国女人吗, 还真学西方淑女那一套, 矫情上了！
但表面上他还保持微笑，翻钱包, 拉一个闪闪的小银项链。
“小姐的美貌令我心折。这是见面礼, 请您去二号舱房一叙。我带了熏肉和奶酪，还有优质的茶……”
史密斯来华几个月, 也对大清基本国情有所了解。这种会英文的漂亮姑娘，要是教士买办的家眷, 要是高级妓`女。
她身边没男人陪，不太是前者吧？
所以信心满满，按照以往的经验，露点小财，料想这故作矜持的姑娘会立刻投降。
也给他排解一漫漫长途旅行的寂寞。
林玉婵微微冷笑。
一条小破项链，几十块人民币的东西，搁大清，或许是穷人一个月的饭钱。
洋人在大清，不横着走。
终于有附近船工注意到了这边动静。苏敏官特特叮嘱要照顾好林姑娘。虽然没说具体要怎“照顾”，但好好一个中国姑娘，不管性格如何，断断不会喜欢被陌生男人缠在身边。
“先生，”船工赶紧过去，努力往外蹦英文词，“请您、不要……”
“滚开！”史密斯挥着手杖，勃然大怒，“我在跟爱的小姐谈话，管你什事？谁教你随便打断外国人讲话了？没有礼貌的乡佬，小心我找你的上司投诉，砸了你的饭碗！”
他大概觉得，在中国姑娘面前耍洋人威风，行使外国人特权，是件十分上档次的事情。实际上，这一招他此前
也用过不次，屡试不爽。当中国人看到他欺负别的中国人，第一反应通常不是愤怒，而是认他的威势，对他更加尊敬有礼。
林玉婵看着史密斯虚张声势的样子，心中冷笑。
人上人当久了，连好好说话都不会了！
那船工莫名其妙挨了洋人一顿骂，脸上气得发红，不敢骂人。
林玉婵也不想给义兴船行惹事，于是压情绪，轻声安抚那船工：“大哥去忙。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支吾几句就走。这里是船上，他不敢把我怎样。”
但转身之际，忽然眼前一闪，看到史密斯钱包里叠着几张名片。
林玉婵一愣，问：“您是……棉商？”
她改了主意，皮笑肉不笑，抱着胳膊，站回长椅一侧。
“去镇江做生意的？”
史密斯惊喜地笑了。别看漂亮姑娘软硬不吃，其实喜欢成功人士啊。
他赶紧摸名片，双手奉上。
“明记洋行特派办事员，在中国做大生意的。经常差，哈哈，哪都去过……”
林玉婵快速寻思。来华外国商人流动得迅速，洋行会临时雇用专业人士，作为特派办事员。这位史密斯先生大概是美国棉花种植园主。最近遭逢内战，己的生意做不去，于是来到远东，以身的专业知识谋个职位，继续赚大钱。
这种人不常驻中国，所以也不稀罕置办中国婢仆，直接把己用熟的黑奴带过来完事。
林玉婵不动声色，躲过一只过分热情的手，问道：“镇江附近有很多棉花收吗？”
史密斯笑道：“不是！你是没见过，那些眼的农民求着我买货的笑模样……不过镇江租界还没完全建好，通商码头很是拥挤，倒有几间不错的英式酒吧。明天我以带你去喝一杯……要知道，没有外国人带着，纵然是美貌的小姐，那租界也不会让你进的……”
林玉婵很给面子地聆听，从那滔滔不绝的话里分辨吹牛和真相。
果不她所料。怡和、旗昌、宝顺……几家洋行都在镇江有分号。
史密斯先生大嘴乱吹，宣称己认识这些洋行的所有分号经理，明天要一起喝酒。
她有一搭无一搭的应和，直到史密斯吹牛吹得没有新意，她听够了，才抬眼皮，朝不远处看一眼。
一个英俊的中国年轻人缓步走近，根本没理史密斯，直接朝林玉婵唱个喏。
然后微微一笑：“这位姑娘天人之姿，小生仰慕之极，不知否请姑娘入舱一叙，交个朋友？”
说的是北方官话，语速很慢，字正腔圆，非常照顾洋人的听力。
史密斯惊讶地看到，这个神秘的中国姑娘，上一秒还矜持冷淡，如却忽然笑靥如花，撂一声“好”，跟着那“小生”走了……
肩并肩进了舱门，还不忘回头跟史密斯告别：“受教。再会。”
史密斯：“哎……”
他感到一派痴心错付。样是第一次见面，他又是甜言蜜语，又是露富露财，又是事业有成，又有种族优势……为什别人一句话就拐跑？
这世界也不这看脸吧！
况且他己的尊容也不差劲啊！
他气得连声
咒骂，拂袖而走。
黑女奴跟上来，被史密斯泄愤地敲了一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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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其实已在远处盯了一小会，见林玉婵没让人占便宜，便没走近。
最后实在是忍不住戏弄人的冲动，这才上去把她拐回来。
把她拐进内舱，才故意失望地说：“那人蛮不讲理，你怎不打他一掌？还和颜悦色聊那半天。”
林玉婵心里偷偷一笑。
小爷就是喜欢乱吃飞醋。其实他心胸也不算狭窄，也并不真的禁她跟别的男人搭讪。他就是喜欢摆个姿态，时刻刷一刷己的存在感。
林玉婵从袋里摸张纸，笑着读道：“旅客间禁止冲突斗殴，如有伤残，本行概不负责——我才没那傻呢。”
义兴船行售票之时，时附带一大串免责协议，基本上覆盖了旅途中的一切意外——晕船、落水、冻饿、斗殴、偷盗、患病、风浪延误、船后没及时回来……一律后果负，船行概不负责。
只有明确是船工过错导致的重大损失，才会按规则给予赔付。
乘客买票之时，都有专人念诵协议，然后按手印。
看似很霸王，但在弱肉强食，一切安全由都没保障的古代社会，这算是正常的约定，甚至称得上先进。
单凭“通情达理”是无法在生意场上生存的。洋人轮船公司对华人乘客的束缚更多，有时候船上的保安还揍乘客呢。
苏敏官见她晃着那免责协议，不禁笑了。
三等舱小妹，得意个啥。
他推开己的专用小舱门，朝里一指，“股东福利。这里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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