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一个嘛。你谁来?”
乐真老和尚盛情邀请。
苏敏官压根没动。
林玉婵笑着看他一眼,捧起签筒。
迷信是不会迷信的,图个好玩而已。
乐真老和尚煞有介事地指挥她:“摇的时候手要稳,心里想着一件事,心诚则灵,不要贪求妄愿……”
咔哒,一支旧竹签掉落在面前。
乐真老和尚拾起来,眯着眼看了好一阵,又端详一眼前这一对年轻男女,微微笑着说:“万事皆合意,只是不要急。命里该有总会有……”
林玉婵听着这模棱两的解签,暗暗点头,觉得这道理虽滥,倒是不假。
谁知乐真老和尚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告诉她:“只需心诚礼佛,在家静心调养,莫要多门走动,福气然来。前胎生男则生女,前胎生女则生男,初胎必生男,女施主放心……”
林玉婵还在跟着点头,闻言差点一气憋回去。
她飞快瞥一眼身边那个断子绝孙的坑爹货,怎听怎觉得老和尚在一顶顶给他送绿帽。
“大师,我……我不求子哈。”
乐真老和尚有点耳背,听两遍才听懂,迷惑地看了看她。
这种成双结对来寺庙里上香的,十对里有九对都是来求子的新婚小两。剩一对,那是求子多年的老夫老妻。
这两位缘何不感兴趣?
想了想,又眯眼看了看这姑娘年纪,恍然改:“哦,求姻缘是吧?贫僧着急了,哈哈啊。施主听好,若要事成须速早,不然迟慢守寒年,勿贪富贵及门第,勿使琵琶向别船……”
林玉婵心想,这老和尚家之前肯定是算命的,而且是妇女之友、知心大哥哥那款。
二十年前的金山寺里,乐真和尚的求签摊位,必定是寺院创收之明星。
“不不,也不求姻缘……让我想想……”
她想,我该求什呢?
老和尚更想不通了。一个年轻女子,不要姻缘不要子,她还对什感兴趣呢?
忽然,恍然大悟,笑呵呵看着苏敏官,“官位然财禄进,安居右庆庆时年,有日夺身腾碧汉,方知志气此时高!小伙子好好读书,日后封妻荫子,别亏待了相濡以沫的……”
苏敏官礼貌一点头,拉拉林玉婵袖子,起身就走。
她忙攥攥他手指,双手撑在桌上,对老和尚道:“求事业。”
乐真和尚扶脑门,平生头一次,觉得这钱真不好挣。
一个妙龄女郎而已,她有什“事业”?
然而他修为高深,也不多问,想了想,摇头晃脑开始瞎掰:“阿弥陀佛。鹤在笼中内,鱼游于釜中。秋风秋月起,移岭过前冲——女施主切记,凡事正途难成功,偏途侥幸得意也……”
林玉婵听一耳朵莫名其妙,赶紧连声称准,终于把乐真老和尚哄满意的笑容,收了那几块银元。
乐真老和尚眯眼微笑,眼中看到亭台相连,殿宇起伏,漫山金璧。在悠扬的诵经声中,年轻的后生男女悄声嬉笑,心猿意马的小和尚避之不及,合十快走……
老和尚低头,看到一筒破旧凌乱的竹签。刚才那小姑娘摇来的签,
其实已经被烟火熏得乌黑,刚才明明白白看清楚的签诗,忽然一个字不剩。方才他随胡诌的解签之语,也忽然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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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成功布施银元五块,神清气爽,找到瘸腿的乐净和尚——金山寺老僧里唯一一个还算清醒的——跟他细讲了雇佣短工时的注意事项。
乐净和尚静心想想,要保全寺内古物,怕是也只听从这女施主的建议。遂连连合十,答应她一定尽快将宝贝藏好。
林玉婵又灵机一动,要来纸笔,用英文写了几行字:
“您的捐款帮助佛寺尽快重修”、“命运占卜非常灵”、“敲钟带来好运,一块银元三”……
指点老和尚贴在功德箱、竹签筒、破钟附近。
“您酌情使用。再有洋人来访,不让他白玩。”
虽然一子拉低了金山寺的格调,把个千年古刹变成了捞钱旅游景点,但按照她的经验,许多洋人居高临,对中华文化的理解就停留在这种市侩肤浅的阶段,应该很吃这套。万一碰上个不差钱的傻白甜,给寺里增加不收入。
跟救命的银子比起来,让洋人稍微误会一又何妨呢。
她又胡思乱想:这些英文导游牌若是留存一百五十年,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网红文物,成为镇江佛教界与国际接轨的早期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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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清霜苔藓布满石阶断面,比上山更是难行。两人默默无言,专心看路。
将她抱一段小崖的时候,苏敏官忽然低声说:“阿妹……”
林玉婵知他还在介怀那老和尚解签时的话,轻轻一笑:“别放在心上。”
老和尚以常理揣度,谈论着寻常人最关心的几样话题。却不料这些所谓人生大事,是早就被他扔进人生垃圾桶的。
逆流而行为什艰难,就是因为身边不但没人助力,反而时时刻刻有人在耳边提醒,告诉你到底有多怪。
苏敏官轻轻咬嘴唇,捋平她几根不听话的头发,改:“谢谢你。”
他想说的是对不起。让我耽误了你。
一个人有怪癖不怕。身边有人热心纠正,热情无私地把你推回正常的生活轨迹。
就怕两个人抱团逆反,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量,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他轻轻抚弄她帽檐的发辫。小姑娘其实是很招男人喜欢的。若没他,她早就以给己寻个安稳的生活,心安理得做某个人的太太,不必像现在这样,连乘船远门都束手束脚。
但按照以往的经验,苏敏官也知道,“对不起”三个字说,必定换回她一连串轻描淡写的回应,也不知是真豁达还是假大度,看似十分迁就他。
他不由猜测,难道她是爱他昏头了?也不像啊。
或许,是在等他毁约弃誓,言求娶?
他不敢问。只怕多问一句,就会打破这个脆弱的默契。
于是只说,谢谢你。
林玉婵觉得这个谢谢有些突兀。都快一年过去了,本以为他早就放包袱了呢。
她真的不介
意一直做男女朋友呀,他怎就不信呢!
想了想,给他一个小小的拥抱。
两只小毛驴还乖乖地拴在远处。史密斯终于贼心暂歇,回船上去了。
只是江水上涨,河滩的路愈发泥泞湿滑。本来若隐若现的栈道不知被谁踢翻,木板仰八叉地泡在水里。
林玉婵不忿道:“肯定是史密斯踢的。让咱走一脚泥。”
那也没办法。苏敏官干脆弯腰,直接把她横抱起来,轻轻软软一小团,己在石块和泥滩中稳步而行。
林玉婵害羞,低声抗议:“我又不瘸。”
苏敏官恍若没听见,低声一笑,反倒把她往胸前拢得更紧些。
小姑娘跟着他,没有什风光名分,这点福利总不了她的。
只是走两步,鞋子眼看就要泡水。林玉婵一转头,建议:“走那边!那个崖山洞有路,你看。”
苏敏官于是顺着走过去,抬眼打量,笑道:“那是法海洞。相传古时洞里盘踞白蛇,法海赶走白蛇,占了这个洞开山修行,才有后来的金山寺。”
林玉婵跟他抬杠:“跟戏里唱的一点不一样。”
苏敏官低头解释:“大家都喜欢白蛇,不喜欢法海。”
她笑问:“为什?”
“嗯……”这题有点难,他想了想才说,“白蛇是靓女。法海是老和尚。”
“错。”林玉婵抬手点他鼻子,“因为白蛇追求爱情和由,而法海代表残暴专`制反人民的封建卫道士。”
苏敏官微微凝眉,思考片刻,道:“我怎觉得这是某种考卷的标准答案?”
林玉婵捂脸失笑,从他怀里跳来,跑向法海洞。
洞果然有残缺的石板路,多绕半里,就回到栓毛驴的地方。
“‘凡事正途难成功,偏途侥幸得意’——你看看,那老和尚还是有两子的嘛。知道我要绕路。”林玉婵笑着探身走进去,一面语,“好小哦,法海当年一定是个死宅……”
苏敏官捡片树叶,原地擦鞋,一边闷笑,重复她的绕令:“残暴专`制反人民的……唔,封建卫道士。”
她在洞里一声小小叫:“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