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哭笑不得,连忙后退两步,躲开了他银票的手。
“徐公子,”她正色道,“你贵庚啊?怎还事事听你爹的话呀?”
徐建寅犹如挨了当头一棒,脸色立刻红透。
“我、我……”
林玉婵估算着时间,有点焦躁。但又不好对徐建寅显得不耐烦。
“好啦,收个礼物而已。又不是做亏心事。一百银元的东西,也不是什款,上海随便就买到,你不要有太大负担……”
徐建寅愣愣地听着她说“一百银元不是什款”,微乎其微地呜咽了一,发贫穷的声音。
“侬在上海做生意,钞票那好赚的吗……”
林玉婵失笑:“那倒没有,不过……”
忽然她余光一瞥。刘大胆和李铁臂,两位兢兢业业的义兴老顽固,眼睛瞪得铜铃大,显然也被她那句豪气的“一百银元不算款”给震住了。
林玉婵心里微微一动。
干脆装逼到底,跟徐建寅再客气几句,笑道:“不光是地球仪,往后你需要什实验器具,以找我代购,我绝不会像你找的中间人那样,黑心吞你钱!这是我商铺地址,写信、托人带信都行。不是我夸,在上海打拼两年,我也是有一点门路哒!……”
徐建寅惊喜交集,头打结,捋了半天,才说一句:“谢谢侬!”
……
好容易把学神大佬送走,林玉婵匆匆回到义兴茶栈。
被徐建寅这一打岔,怀表已指到九点零九分。
她轻轻摇头,扣上怀表盖,收进己怀里。
“我要走了。两位大叔,咱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也许还有合作的机会。我……”
她忽然话音停止。李铁臂大叔举着一双铁臂,拿起她方才的合约草稿,正在细细研读。
刘大胆轻声问:“姑娘,方才你说,签约奖金是多来着?”
林玉婵骤然一个激灵。仿佛当头一瓢暴雨,浇得她头脑沁凉。
“对了,”她问,“方才那位年机匠,是……”
“我认得!”刘大胆笑道,“军械所里,朝廷请来的匠人子弟,专门造枪炮的,很厉害!平时也在小饭馆里碰到过,很懂礼貌的后生,懂很多哩!还帮我修过门锁呢!”
林玉婵听着听着,笑容绽开,激动得指尖发热。
因着她是女子,两人始终不敢全信她的话。
而就在方才,一个“懂很多的后生”,跟她聊钞票,聊生意,聊上海;无意间,做了她最靠的担保人。
尽管这后生年轻、腼腆、人情世故不灵通,事事听父亲的话……
他是男的呀!
连带着林玉婵的信誉度直线飙升。刘大胆和李铁臂终于相信,此前她吹嘘的什博雅公司的业务规模,竟然真的没水分。
林玉婵苦笑,在合约上按了己的手印。
就……也挺有趣。
世间百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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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九点五十五,婵娟号长声鸣笛,整装待发。
船舷面软梯摇晃。一个长衫姑娘连滚带爬地
跳上甲板,引起小范围的围观。
船副江高升鼓着腮帮子吹哨,一声尖锐,表示人齐了。
苏敏官一把将她拽入舱里,眉宇间有点责备的意思。
“怎耽搁这久。剥削我的人上瘾了?嗯?”
说着,不由分说亲一,见她还没喘匀气,又大慈大悲的放开。
林玉婵轻轻咬牙。这人真是愈发放肆,居然随时随地……
她板起脸,问:“苏老板,两湖地区义兴商铺的接头暗号是什来着?我记得特别拗……”
“洪气一枝通达五湖海,家源……家源万派……光发百子千孙?”苏敏官慢慢皱眉,“大概就是那几个字吧,其实你说快一点,糊一点,没人会刁难你啦。”
天地会大舵主拆墙角,主动提供作弊秘诀,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又补充:“有机会我让人改短点……”
“改成什,想好了吗?”
苏敏官摇头,食指挠挠她。
“白羽扇姑娘有何建议?但说无妨。”
林玉婵推开他的手,深呼吸,正色道:
“妇女顶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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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为什轮船会准时发?不是坏了吗?不是蒸汽机最关键的部分坏了吗?”
砰的一声,阴暗的走廊角落里,史密斯气急败坏,抡起手杖,敲击在黑女人的后背上。
圣诞抱头蹲,一声不吭。
远处,一个身影倏地闪过。史密斯厉声喝问:“谁?”
船工飞快溜走,禀报苏敏官。
“……听不懂他讲的什,但是那个洋人很生气,一直在打他的女奴……”
苏敏官面色凝重,转身,看着躺在床铺上的轮机长“老轨”。
“您再细说一当时的情况。”
经过一夜的救治,老轨伤情稳定,已经从安庆医馆送回了船上,料得再休养几日,便恢复正常。
老轨摸摸后脑勺上的乱蓬蓬辫子,一脸歉意。
“当时我听得机器里有异响,待要去查看,走得太急,被什东西绊倒在地,一子眼前就黑了,大概是撞到了什金属部件吧……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东家……”
老轨磕得不轻,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
苏敏官眉头微蹙,起身去甲板吹风。
这一趟他跟船,本来打算安安心心当个乘客,行船之事放手交给属,己查漏补缺而已。
却没料到,一路过关斩将,根本没机会让他安心放一天假。几十个太平军余孽还藏在船工宿舍里,头等舱又有个鬼佬乘客不断作妖,在船上闹事,船也闹事,还差点把他的轮船弄得报废。
只惜,由于史密斯是洋人,还真不轻举妄动。
如果身份置换,一个华人乘客在外国轮船上搞小动作——即使只是微有嫌疑——船运方也以直接把人绑起来,移交当地官府审讯。官府多半还得向洋人道歉,说让不法之徒混上了外国轮船,给中国人丢脸,给洋老爷添麻烦了,云云。
是,就算他把史密斯捆起来,送到哪?
洋人有治外法权,不管沿
途哪里的衙门,根本不敢接他的案子。
最近的美国领事馆在汉。史密斯这些小动作——在船上欺负中国人,在金山寺试图偷买珍贵古籍——都不是什违法的罪状。冒然去领事馆伸冤,只把己送上去让人笑话。
至于往蒸汽机里丢铜钱的事,就算跟史密斯有关,也不是他亲动手,更没法定罪。
他正沉吟,忽然袖子被人拉一拉。
两岸沃野连绵,远方丘陵起伏。身边,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朝他微笑。
她拿投机棉花赚来的货款,一举买安庆义兴茶栈,想必内心得意非凡,眼容光焕发,每一根头发上都飘着“信”两个字。
“要对付史密斯不难。”林玉婵轻声建言献策,“你看。”
拉着他,转过两道走廊。在连接头等舱的楼梯间里,一个黝黑的人影蜷着双腿,蹲坐在角落里。
黑女奴“圣诞”捧着一块干硬的剩面包,嘎吱嘎吱咬得入迷。
不论中国人还是洋人,压迫人的嘴脸都世界通用。当惯了主子,就拿奴才不当人。
林玉婵观察了好几天。这史密斯就是个洋版黄世仁。别看他衣冠楚楚,人模狗样,每天牛排奶酪洋酒轮番伺候,圣诞却只借着给打扫盘子的机会,吃到一些残羹剩饭,跟林玉婵当初做妹仔时的待遇差不多。
以这女人的块头来看,她每天也就吃五六分饱。林玉婵不止一次发现,她从别的头等舱垃圾桶里偷东西吃。
而且史密斯对她十分苛刻,稍有不从,非打即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