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移默化地，把她心中的楚河汉界一点点往后推。
她果断捍卫边界，严正警告：“不许在外面。”
“好。晚在床上。”
她气得七窍冒烟，跳起来，几步追上他，“等等。”
苏敏官正将银元往怀里放，她上手就抢。
他眼中闪过微微兴奋的光，嘴上却无奈，道：“不许在外面嘛！要动手动脚以晚……”
摆个束手就戮的姿势，任林玉婵把那五枚银元从他怀里摸走。
林玉婵眼里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短短几秒钟，她的眼中又现那股他熟悉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
“这个赌，我还没输。”林玉婵一边思忖，一边慢慢说，“给我三天时间。看住史密斯，别让他再搞事。”
*
傍晚，船抵九江。限于水文条件，轮船不夜航，于是在港过夜。
九江是开埠港，大多数华夷乘客都了船，活动腿脚，找地方吃顿热饭。
苏敏官也很大方，直接找到鄱阳湖的渔民，请全体船工吃了新鲜蒸鱼。轮机室里受伤的老轨格外抚恤，另送腌鱼数斤。
九江租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原是英国人强拆民房，填贯通长江与甘棠湖的湓浦港，圈起的一块小地。数月间，一幢幢紧密相连的西式楼房拔地而起，涵盖了领事馆、巡捕房、法庭、工部房、教堂、医院……
俨然国中之国。
和镇江一样，租界内外种族隔离，不对华人开放。
唐廷枢的两个随从，肠胃炎早就痊愈。林玉婵没法再故技重施，冒充他的随从进租界。
况且，刚一入夜，租界就封闭，栅栏门重重上锁。发红的煤油灯好似血盆大，对每个徘徊的路人虎视眈眈。
吃完全鱼宴，林玉婵进城转了一小圈，无功而返，什情报都探不到。
只回船。胶曩小舱里，苏敏官正在收拾行李。
“晚我住旅店去。”见她惊愕，他似笑非笑，往袋里揣个牙刷，“不挤你了。”
林玉婵顿觉有些惭愧。
天天跟她挤那张掌大的床，他腿都伸不直，胳膊时常是麻的，也确实委屈。
时，暗暗松气。
终于以消停一晚上。
她一个未成年女，虽然六根不净，但真的不想每天都冒险测试人性……
九江一晚，然后两日到汉。那时船上藏着的太平军逃兵就以平安离开。苏敏官也不用再跟她挤一个舱，以跑到船工宿舍，敞开了随便睡。
她微微一笑，帮他收拾两条毛巾，进背曩里。
苏敏官见她居然好像松一气的样子，顿时不满，抢过她手里的背曩，俯身狠狠吻住。
林玉婵膝盖一软，被他顺势推回床上，仰头气喘吁吁。
这才短短几日，古人技巧渐长，她真快招架不住。
她扭身，糊糊的抱怨：“明天再说啦。”
“还有两个月零二十五天。”苏敏官伸手擦掉她唇边水渍，理直气壮，道，“我要抓紧时间。”
林玉婵不理他。真到两个月零二十五天之后，他从容抽身她敬他是条汉子。
她从包裹里抽英法两本《基督山伯爵》，盘起腿，己开始用功。
苏敏官好奇：“你在学法文？”
林玉婵心里一跳：“难道你小时候……”
“没有。”他被她大惊小怪的样子逗笑了，“还没来得及。”
伏在她身后，看了看法文版那堪比天书的内容，又说：“以后你教我。”
林玉婵大为豪，美得不行。
终于在某些领域吊打古人啦！
不过，己摸索毕竟太慢，处处碰壁。况且就算钻研点门道，也是“哑法语”，只看不讲。
她想，要是有个老师就好了……
维克多免谈。不知康普顿小姐的闺蜜、或是孤院教士里有没有会的……不过她大概率付不起符合她阶级水准的学费……如果在棉花上发个小财，也许以……
胡思乱想一会，抬头一看，苏敏官已经离开。
她继续啃书。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忽然有人轻声敲门。
“林姑娘，”是愣大哥江高升的声音，“老板请你去一趟。”
*
林玉婵莫名其妙，被江高升带到城里一家旅店门的棚子里。
苏敏官等在门，朝她微笑，递来一碗热姜茶。
她接过，依旧不明所以：“你不是说你来住旅店……”
“人都满了。” 苏敏官笑道，“全城大小旅店都人满为患。”
林玉婵推门往里一看，旅舍堂屋里果然坐满了人，有穿皮袄的，有穿棉袄的，有穿几层单衣、靠着火盆烤火的，看样子阶层各异；不人脚边都堆着行李货物，大家用方言互相抱怨，猛然也听不太懂。
她疑惑地转头：“这是怎回事？”
苏敏官专门把她叫来，肯定不是让她来看这个热闹的。
他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地笑着，背风处给她搬来个凳子，说：“阿妹，用心听他的方言，试试。”
林玉婵点头，小啜姜茶。
小小九江港开埠以来，作为江西省唯一的对外通商岸，发展迅猛，到处都是商铺旅店大烟馆，挂红灯的堂子也正大光明地开在道路两旁，里面响着粘腻的丝竹乐声。
但像日这般，全城旅店爆满，挤满了无处过夜的客商，也属于十分异常的状况。
旅店老板是个佝偻中年人，细细的辫子甩在背后，忙里忙外，给各位客人送热水。
“实在不好意思，官府有规定，堂屋不留宿过夜。诸位还是商量一，愿不愿意花点钱挤客房……小人也没办法，不是贪财，晚上人更多，送的热茶热饭都免费，其实不赚钱……大家多担待，谢了……”
老板也很为难。这多客人挤在他店里，也不敢撵人，又怕客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万一病死冻死在他店里，那官司吃不起。只供应茶饭，又收不到房钱，一张脸拉得像苦瓜，还得强颜欢笑，整张脸上写了个不情愿。
各路客商火气也大，坐在己的货物堆上，南腔北调的喷人：“我都打了三天地铺了！大冷天的简直要命！老板，你也是做生意的，门在外就当互相帮衬，你就留我等在堂屋又怎样！谁多事去举报，大伙打断
他腿！好不好？”
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就是！老板，我要求不高，有热水、有个火盆就行！等我的棉花卖去了，当厚酬，你别急！”
旅店老板没办法，唉声叹气，吩咐小二再去烧一锅热水。
林玉婵从满耳朵方言里，敏感地捕捉到“棉花”二字。
她忍不住回头，和苏敏官对望一眼。
“不知谁散布的消息，说九江港来了财大气粗的洋行买办，棉花价格一路走高，”周都是人，苏敏官终于没法再干坏事，只得规规矩矩坐好，轻声跟她一起破译江西方言，猜测：“全江西的棉商，还有临近省份的一些客商，闻讯都赶了过来。江西只有这一个开埠港，一子不够住，很多民房里都挤了借宿的客商。寺庙道观也都满了，各乡会馆里更是人气兴旺，运水的挑夫都不够忙。”
林玉婵悄悄趴上窗栏。
再看堂屋里的客商，果然，他脚底踩的、屁股坐的大包裹，虽然打包方式各异，但都看来，全是棉花样品。
“老子就该在三天前把货全卖掉。”一个头缠毛巾的客商跟伴诉苦，“谁知这价格越降越离谱，再等去，盘缠都要没了！老九，咱不管别人，明就手吧！好歹回家过个年！”
另一个客商缓缓掏大烟膏盒子，扣扣索索的点了一锅，长长吸一，算是慰劳己的连日辛苦，然后慢悠悠叹道：“哎，也不赖洋人。他洋行也有收购份额，不是做慈善的。怪就怪咱中国人太多，种棉花的太多！这消息一起来，呼啦呼啦，整个江西省恨不得都把家底带过来，这货一多，不就卖得贱！这中国人哪，就是爱捕风捉影，爱扎堆，没个己的主见……”
周围几声愤愤然的附和，一起声讨国人的劣根性。
林玉婵在外头听得冷笑。谁都希望众人皆醉我独醒。要是别人都不种棉花，市场上独我一家，不是躺着赚钱。
还有不人抱怨：“听不懂洋文真吃亏！明知道那些洋商买办嘀嘀咕咕，肯定在算计什，但他就当我是聋子！——哎，小豆子，叫你去寻洋文课本，买到了没有？”
有人唉声叹气：“买到了又怎样？那上面的洋话也不知真的假的。反正洋人说的话，里头找不着；照着那上面教的念来，洋人又听不懂。我看是白花钱！”
……
林玉婵听得差不多，回头对苏敏官总结道：“九江是江西唯一的开埠港。洋商利用华商语言不通、信息不灵，操纵价格，故意抬价开盘，然后等客商云集，大批囤货，价格然大跌。这些住不起旅店、受不住寒冷的棉商，早晚把他的货贱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