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
昨晚露娜“卸货”,难民胜利大逃亡,悬在头顶的刀总算轻轻放。船工兄弟也都松气,人人睡了个安稳好觉。
日休息一天,好好犒劳一己,更是应该应分。
江高升催促:“快走快走!听说那里的搓澡工技术一流!”
好在旁边有乖觉的,捅捅江高升,又指指对面林姑娘,挤眉弄眼,让他闭嘴。
“干嘛捅我?”江高升不解:“……哦,林姑娘啊,林姑娘是不去浴堂,那里只接待男客。不过你以逛逛部巷,那里吃食多……”
有人把他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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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苏敏官面不改色, 朝大伙挥挥手,拉着林玉婵跳舷梯,这才忍不住, 弯腰伏在她肩头笑了半天。
“怎办, ”他悄声说, “说得我好想泡热水澡。”
林玉婵也低声回:“天早点回船,偷偷烧个锅炉。”
苏敏官:“还想搓澡。”
“己扭着。”
两人互相交换一个挑衅的眼神。
码头上的坚硬泥土地, 已经被来来往往的客商踩成一片烂泥。好在两人都有准备, 穿了长皮靴。
在没有市政工程的古代,雪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之事。除了雪景美丽, 以让风雅之士吟咏几句之外, 雪天行各种不方便,对穷人来说, 更是一道难熬的关。
远处有寺庙在施粥, 队伍已经排一里地。几家当铺门也排了队。穷人搜刮值钱的家什, 去当铺赎回己去年当掉的棉衣。
林玉婵记起来,己当初刚刚降落大清的时候, 手上还有几道红红的冻伤疤, 因着原主营养不良, 从冬天拖到夏天, 经久未愈。后来吃饱了饭,又注意保养, 那些伤才彻底愈合。
冻疮和伤, 是这个年代贫民的日常。
她在苏敏官纵容无奈的目光注视,跑到寺庙功德箱, 施舍了一把铜板。然后笑嘻嘻跟着他走到长江渡。
对面的武昌城,黄鹤楼银装素裹。薄雪掩盖了那本身有点残破的楼体, 整座楼像个素衣美人,静静地注视着风云来去。
是,通往武昌的渡却堵住了。
刚才吵着要去泡澡几个几个义兴大哥也傻在原地,尴尬地跟老板面面相觑。
只有江高升愉快地招呼:“啊,老大果然来了,还是泡澡舒坦对吧?我说什来着。”
几个本地人边走边拉扯争辩。
“不走……还回来……洋人了不起……”
林玉婵耳朵一尖,悄悄一拉苏敏官袖子。停住脚步。
几艘小木船飞快地渡江而来,来一群衣衫各异的武昌居民。他说着气势雄壮的武汉方言,就算一句“船”、“借过”,听起来都像是吵架。
何况他貌似真的在吵架……
“不许走!”领头的中年人腿脚不便,让人抬在滑竿上,指着码头上一个洋人,喊道:“给老子回来!喂,大伙上,把他截住,莫要让他跑了!”
林玉婵看着那洋人熟悉的轮廓,惊讶地发现:“又是
史密斯!我还没去找他呢!”
他倒先了大风头,在民风彪悍的武汉,不知怎的拖了一群怪。
史密斯转过身,一点不害怕周围的暴民,面色平静中带着点讥诮。
“我是美国公民。请你让路。”
黑奴圣诞肩扛手提,负着一大堆行李,那箱包比史密斯上船时还膨胀了一半。
由于负重,她走不快,被几个本地人截住,上手就抢行李。圣诞忠心护主,把一个八尺大汉踢倒在地,那人又在雪地上滑了好几尺,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气哼哼地检查掌心的擦伤。
便没人敢去劫圣诞,眼看她用肩膀开路,护送史密斯又行几步,越来越接近汉租界码头。
忽然有人喊:“不让他进码头!他要乘洋人火轮走!”
那滑竿上的中年人大声向围观者解释:“这洋人是小偷!小人是武昌岳王庙的保甲委员,兼任庙祝。日大雪摔了腿,派子去看庙。这洋人见庙里无人,撬了块砖,藏在包袱里要带走,还好让我看见了!过问时,他装聋作哑,假装不懂中国话,乘船就走!还唆使他那个黑小厮把我子打了一顿!小的已经报官,请众位乡亲把他拦住,休要让他跑了!”
追赶史密斯的十几个人,想必是这庙祝带来壮声势的。闻言齐齐点头,佐证这番话。
围观人疑惑:“这洋人没事撬砖作甚?觑你庙里好风水?”
保甲道:“若是个寻常砖瓦也就罢了,他洋人爱新鲜,我送他一车都无妨;这块砖是当年岳爷爷镇守咱武昌,监督烧制的一批老砖,有他岳家军的刻印,庙里总共没几块,我不信他是随手撬的!”
众人这一哗然,纷纷道:“敢偷岳爷爷的东西,不怕遭报应?”
倒退回几百年前的南宋,武昌是岳飞北伐的大本营。岳爷爷在此处屯驻多年,当地人与有荣焉。
虽说有清一代,岳飞这“抗金”的功绩似乎不太好听,朝廷有意打压岳飞祭祀,岳王庙的香火也一落千丈。但岳爷爷的事迹传说,还是一代一代地留了来。
此时听保甲这一解释,不人立刻怒发冲冠,仰天长啸,抡拳捋袖,眼看就要来个“壮志饥餐胡虏肉”。
林玉婵看到,激愤的人众当中,似乎还有昨天认识的茶商朱老板等人,拿着拖把铁锹,熟练地调兵遣将。
武汉人民真够忙的,怼完俄国人怼美国人。
想而知,洋人要在此处落脚生活,比在上海艰难得多。
史密斯终于有点慌张。他躲在圣诞身后,大声辩解:“这砖是我买的!是我问庙里的人买的!金钱交易,买定离手,你不反悔,那是不讲信用!”
保甲破大骂:“老子的伢才七岁,他懂个屁!你给他几个钱他把他亲娘卖咧!”
围观人大笑:“把东西交来!娘的,咱一块上,十个还打不过他的一个黑厮?”
……………………
眼看群情激奋,苏敏官在不远处微微蹙眉,微一伸手,拦住了义兴船员想要管闲事的脚。
日算是彻底见识到了武汉三镇的民风。史密斯日要栽。
不过,要是真把洋人当众围殴至死,那没法收场。
在场这些闹
事的“刁民”,虽说法不责众,大概不会通通掉脑袋,但为首的大概会砍几个,其余至都是流放三千里。
别人的死活原本不干他事。但他看到,已经有官兵闻声而来,拉着百姓询问情况。要是史密斯天真死在这群人手里,他、林玉婵、还有诸多看热闹的船员,估计都得拉回衙门审一审。
他朝众手使个眼色,让他看好林姑娘,己整理衣帽,咳嗽一声,打算去客串汉奸,帮着圆个场。
“诸位,我是搭载这洋人来汉的轮船船主……”
我介绍刚说到一半,忽然一个旗人营官纵马而来,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肃静!”
苏敏官微微一惊。他在绿营手底吃过亏,不声不响退后。
“总督大人到!闲杂人等退开!”
一顶小轿摇摇晃晃地抬了来。兵丁衙役排开阵势,迎一个威武大官。
史密斯原本已经犯怂,抱着那装古砖的包裹,犹犹豫豫的要打开。一看见中国官员来了,当即面露得色,挺起胸膛,朝那轿子脱帽致意。
喧哗的百姓一子没了声,有人窃窃私语:“湖广总督!”
有人犹豫着跪,不知该磕几个头。
但武汉人民对于父母官的尊重也仅限于此了。湖广总督官文,是个玩鸟弄鹰的旗人,坐这个位子全为监视曾国藩和湘军。在武汉三镇的茶馆烟馆里,百姓背地里讽刺道,说总督府有“三大”——妾大、门丁大、厨子大,讥讽他不谙政事,诸事决于家奴。
所以这头磕得也很马虎。大多数人干脆趁乱跑走。
苏敏官一回头,林玉婵不知何时也溜了,半个人影不见。
江高升苦着脸打手势,指指汉租界方向,表示己拦不住。
苏敏官心中隐约有猜测,冷漠看戏。
只有那保甲,让旁人搀扶着,了滑竿,俯身大拜,连呼:“父母官为小人做主!”
这种民间闹事的鸡毛蒜皮,撑死了归知县管,本来不必惊动总督。但官文恰好来汉视察商业,听到喧哗,又见此事牵涉洋人,不敢怠慢。当即丢公事,过来刷个政绩。
随从叽叽呱呱,几句话说明了情况。
那保甲磕头拜道:“小的先祖就在岳王庙里供神,传到小人这里第七代,小人实在不让这庙里的一砖一瓦毁在小人手里!官老爷怜见,请洋人归还古砖,小的愿掏腰包,补偿洋人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