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迅速被林玉婵制止:“不好意思,只看不抄。”
林玉婵写完最后一笔,钟声敲响十二点。
义兴商会的首次“会员福利”,就此派发完毕。
林玉婵用帕子擦净手上粉笔末,笑道:“多谢捧场。黑板上的情报会保留一个钟头。现在大家请便。天寒地冻,以多在这里歇会。茶水点心随便用。”
她说完,厅里静了一刻,随后嗡的炸了。
几乎没用几秒钟,友商迅速扎堆,拉帮结派地开起了小会。
“看到没有,洋商还在操纵棉花价格。咱不卖,不卖……”
“怡和洋行在镇江要有大手笔啊。老兄,咱的大豆,要不要运过去试个水?”
“等年收了丝再看吧。英国佬看来年订单不多……”
“苏太太,轮船还没走吧?在冒昧提请,帮我问问江阴地方的烟草收购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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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往,关系相好的商也会聚在一起猜测商机。乡省的生意人也会抱团行动。但从没有像日这样,有人将跨地域、跨行业的各种信息整合到一起,让他仿佛跨入一座宝藏。
当然也有人无暇讨论,看到跟家生意有关的某些数据,立刻飞奔门,抢占先机去了。
林玉婵也不闲着,请过己的两位经理,就着新鲜炉的情报,开始制定年后计划。
常保罗:“棉花以运到宁波去卖。”
“博雅号”带来靠情报。有家普鲁士洋行进驻宁波,拒绝签订齐价合,上来就大笔吃货,把宁波棉花价格拉升了三成。
常保罗乐得合不拢嘴。亲家发财,他跟着高兴。
林玉婵笑道:“咱的最终目的不是投机,而是通过信息的流通,抹平各地的价差,让中国商人吃亏。况且有了商会的快艇报讯,宁波这高价也持续不了多久。你递封信,让你亲家赶紧就地清货。博雅就不凑这热闹了。等一个礼拜,上海的棉价会回升的。”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己都觉得有点不相信,胸中波澜起伏了那一秒钟。
去年她连滚带爬地卖棉花时,每天等洋行开价,等得心惊肉跳,感觉己像个赌场上的。
而这一次,她总算有点信心,觉得己稍微预测一棉花价格的走向。
其余商人也有感。不觉,几个棉花友商凑到她跟前,说道:“苏太太,我算了算各地的洋行收购量,商量了一。这次洋人开价低于二两半,我花衣街的商铺一概不卖。”
林玉婵马上说好,加入这个临时的价格盟。
十几年来,一直被洋商握在手里的“定价权”,终于在日,被中国人摸到一个手指头尖。
至于茶叶,由于是中国特产,历史悠久,已经形成了独有的游戏规则,价格不太会上蹿跳。唯一有点威胁的竞争对手印度,被去年洪灾伤了元气,所以现在中国茶商的日子还算滋润,用不着像棉商那样天天坐过山车。
但是博雅的茶叶生意貌似到了瓶颈。负责茶叶的老赵分析了各地茶货数据,不无担忧地说:“英商收购量整体收缩,咱的精制茶和德丰行的招牌精制茶特点雷,德丰行又不惜成本
地压价,年咱的精制茶销路不太乐观。专供俄国的红茶,又被汉那个李懦夫抢走许多份额……”
这就没办法了。林玉婵综合各地茶叶销量数据,只决定先减产,维持品牌生存。
去年她用茶叶的利润补贴棉花,年轮到用棉花补贴茶叶。谓风险均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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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钟头很快过去。写着情报的小黑板已经被无数手指描得白花花。义兴商会的第一批加盟成员个个斗志昂扬,觉得这费用交得物超所值。
林玉婵请两位经理回去上工,己又等了一会,掐着时间,让人清理黑板。
当然有人不让,拦着她请求多看一会。林玉婵拼着被人抱怨,坚持将黑板擦了。
众人依依不舍地离开。
“苏太太,再会啊。”
林玉婵客气:“闲时以常来坐坐。有新情报一起分享!”
她把整理过的原始笔记随身带好,打算回去就锁保险柜。
在没有丝毫版权保护意识的大清朝,要想抱紧己的独家情报,也只用这落后的方法。
送走最后一位友商,林玉婵随便找个凳子坐,摊开笔记本运笔如飞,记日的商会开张情况,稍微做了个总结,哪里做得不错,哪里需要改进,两周后再聚,需要注意些什……
没一刻就写不动。找个桌子趴了,闭上眼睛,放空一刻。
将近一百加盟会员,给商会带来将近一万两银子的初始资金。分成之后,她拿七千两。
轮船购价一万九千两。三年才还清。
然后,她的“义兴商会”才开始积累利润,才有资源去实现她其他的点子。
前提是,她提供的情报持续产价值。大家中途不车,一直续费。
好难啊……
不过成就感大大的。
尤其是那些年龄比她大一倍两倍的资深商人,求知若渴地听她讲情报,赔着笑问这问那的时候,那感觉比卖了五两一担的棉花都爽!
摸着石头过河。刺激是真刺激,累也真的累。
几个伙计来来去去清理卫生。规律的扫帚声十分催眠。
林玉婵拖着脚步回到后面办公室,陷在她专属的绿色小沙发里。
博雅公司如业务繁忙,洋楼里来往客多,素质有高有低。林玉婵最喜欢这沙发,心疼被人不爱惜地乱坐,干脆搬来商会,满足一己的小小占有欲。
对面桌子后头,有人抬头,朝她微笑。
林玉婵情不禁地也笑起来,嘴上却抱怨:“我嗓子都说哑了,你不去帮我支吾一。”
“免谈,”苏敏官翘着二郎腿,懒洋洋说道,“我还是比较喜欢看苏太太风头。”
倒不是他有意将林玉婵“捧角”。他内心有种蔫坏的念想,看着那些平日里满尊卑伦理的有钱富商,日为着几串数字、几条新闻,朝他本来看不上的女流之辈摆热情笑脸,一一句太太,他心中那点阴暗叛逆的天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管林玉婵要了商会的冠名,就真只是捞个虚名,具体管理事务丝毫不插手,只享受商会福利。
他
甚至不用挤在人群里看黑板。林玉婵拿整理好的原始笔记,朝他晃晃,然后隔着桌子丢过去。
苏敏官一把接过,慢慢翻着,抓张纸,打算简略做笔记。
义兴船行虽然不专做某项大宗商品生意,但运输过程中,若是船有空仓,也会就近采购当地土产,运到另一港再卖,赚个小差价,补贴点成本。
他没时间精研每一种商品的市场特性。以前都是让当值船长行选择便宜货品。属眼光有限,这空仓的利润率也有限。
所以商会提供的这些情报,对他来说也很有用处。
不过还没开始磨墨,对面商会理事长义正辞严地提醒:“内部资料,请勿抄录。”
苏敏官一怔,丢笔,仰头大笑。
太认真了。这严格清廉的商会,不火没天理。
苏敏官将这些数字记在心里,一抬头,那边小姑娘倚在沙发上,辫子耷拉在肩膀,已然半睡。
他微微笑,合起本子,走到她跟前,蹲身,捋她耳后的头发。
“日收工吧,回去休息。”他低声在她耳边说,“以后每两个礼拜就有这一次。你要做好准备。”
林玉婵额头抵着他手掌,轻轻“嗯”一声。
但是没动。
苏敏官问:“怎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
“要……要休息一会。”
商会第一天开张,撞上生理期,硬撑着完成所有流程,跟上百个大老爷谈笑风生,直到完满收官,送走最后一位友商,她才有工夫给己揉揉肚子。
这具身躯毕竟有点先天不足。每一次虽不至于把她整得欲仙欲`死,但足以让她损失一个午的战斗力。
尤其是天,友商酒足饭饱地交换情报,林玉婵己饿着肚子,眼前更是发虚。
苏敏官伸手触她额头,凉飕飕,冷汗微沁,几根新长来的幼发贴在额角。
“又不舒服了?”他轻声问。
在这方面林玉婵早就破罐破摔,不跟他忌讳。毕竟初潮都是在他身边挨过去的……
比起当年的一知半解,他如的知识储备似乎略有进步。林玉婵也不问他是哪学的,多半他跟红姑请教过。
她“嗯”一声,往沙发里溜去,小撒个娇:“我想喝浓浓的红茶。”
立春时节,空气仍然贮满寒气,逮着机会就往人的骨头缝里钻。苏敏官脱己斗篷,先盖她身上,然后去烧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