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一边给他上课,一边上蒸锅,将那些失败的半成品倒回两只碗里,重新上锅蒸。
苏敏官狐疑地看着那锅里冒蒸汽。
“我没见别人这蒸过。”
“因为这只是补救。”林玉婵说,“成不成功我也拿不准哈。”
让牛奶和姜汁热起来,制造重新发生化学反应的条件。
苏敏官觉十分丢脸,还不忘收拾烂摊子,默默整理刀案碗碟。
等了约莫十分钟,熄火揭盖。他抢着将两个小碗端来。
“哇。”
其中一碗还是牛奶,但另一碗,虽然没有像点心铺里的成品那样丝滑,但最起码,居然凝固住了!
他展颜,方才的懊糟情绪一扫而空,夸她:“阿妹什都会。”
舀一勺那补救成功的,先触嘴唇试试温度,然后倒转勺柄,喂进她嘴里。
林玉婵欣然笑纳。香香甜甜,味道不差。
为吃姜汁撞奶,也真够费事的。
苏敏官第二勺依然送到她嘴里。
她便难为情,说:“你也吃点。”
他哪好意思,拿过那依然没凝固的一碗,其实也就是热牛奶兑冰糖姜汁,一饮而尽。
新鲜牛乳不便宜,也就是租界里洋人有需求,才有农民进城推车卖。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浪费食材。
林玉婵最终还是迫着他吃了一:“总得尝尝我的手艺嘛!”
苏敏官只好从命。
一入腹,他忽然神色复杂,紧接着,捂嘴回头一吐,掌心赫然是一块没削皮的老姜。
林玉婵第三次哈哈大笑。
他方才笨手笨脚榨姜汁,掉了大块姜在牛奶里。这姜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林玉婵吃了大半碗都没事,却偏偏跑到他嘴里了!
见苏爷天跟姜撞奶就是没缘分。
兵荒马乱吃完一碗甜品,林玉婵肚子早就不痛了。但她还是心安理得当病号,笑嘻嘻看着苏敏官收拾厨房。
其实厨房有茶房料理。但苏敏官不愿让别人看到己制造的这堆烂摊子,嫌丢人,只好己动手。
他大概天生跟厨房相克,慢吞吞忙了半天,弄得碗碟乱响,还差点砸了锅。
还不忘照顾病号:“你别来!我以!”
……………………………………
厨房门,茶房刘五站在外头,跺脚搓手。
这都等了半个钟头了,您倒是让小的进去收拾啊!
刘五心里呐喊。
但没办法,苏敏官是老板兼大哥,平日里也会摆摆架子,作为茶房也不敢进去打扰,只在外头傻呆着,听着里头欢声笑语。
一边摇头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啊,也真会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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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兴商会”顺利开张,进入了紧张的日常运转阶段。
在上海华商界,这个不大不小的新闻,被人讨论了几天,就渐渐被更多的新鲜八卦所取代。
茶货码头上,买办翘着脚,坐在收购点的皮椅子上,照例等待茶叶商人前来低价卖货。
茶叶的收获旺季已经
过了,眼茶货属于供小于求的状态。几家收购茶叶的洋行已经商议好,在长江沿岸的开埠港集体压价,迫使当地茶商低价抛货,或是将茶叶运来上海,或是卖给上海的外贸中间商,总之把大批茶叶集中到上海港,好让他统一杀价。
这个策略,往年一直很成功。华商发现,就连洋行众多、价格最灵活的上海港,茶叶也是价格低迷,通常就放弃寻寻觅觅,找个不那低价的日子,把茶叶卖去完事。
是年,情况却有点不一样。
几个小茶商指着牌子上清晰的“开盘价”,面带不屑地说着什。有的还往地吐痰。他身后,没有像往日一样跟着一串力夫,也没有一箱箱的抬来茶叶,更没人过来签约。
一个买办沉不住气,派个手去探听。
茶商窃窃私语:“长江沿岸的价格都一个样,一两银子不差,吗?”
有人点头:“听说汉茶叶公所已经决定,低于十五两的一概不卖。娘的,茶叶有收获季,那洋人喝茶不分季节。他压这个低价,玩我呢?”
这些关于外地码头的商品信息,以前纵然有人零星散布,真实性也有待商榷,未必人人敢信。是日,几个小茶商像说好了似的,只是面带冷笑,议论几句,走了。
买办听闻,大惊失色:“他怎知我其他分号的报价!”
难道是专门派人去外地考察,带回来的消息?那成本也太高了吧?
上海港红茶压价数日,响应者寥寥,价格终于逐渐回升。
几大洋行时感觉诡异。洋商在台球桌上,在牛排馆里,在晚间的俱乐部舞会中,互相表达了相似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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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华商集会,林玉婵根据大家的反馈,决定每周一次,增加读报翻译活动。《北华捷报》上不关于船运和商务的信息,还有世界政治经济局势的前沿报道,对做外贸生意的商铺来说,都是很珍贵的情报。
洋商以订阅报纸,但华商很有通识洋文的。跟洋人交流要雇通译,要己去夜校里学。上海如有几家民间开办的英文学校,资质良莠不齐,有些根本就是瞎教。上几个月的课,跟洋人寒暄两句,认个百以内数字,就属于优秀学员。
至于熟练英文报纸,做到这点的华商屈指数。
听闻商会里新增加了读报项目,闻者趋之若鹜。
林玉婵当仁不让,赶鸭子上架,开始兼任译。
译十分费脑子,得克服本,把心中的注意力一分为二。眼中看到的是英文的语序和用辞,中需要即时转换成汉语习惯的句子,很耗费精神。
好在这不是后世那种丧心病狂的声传译,不需要掐着时间翻译。慢慢的,一句句按照报纸读,确保听众接收到新闻的大致框架,就算完成任务。
与此时,林玉婵感到己的英文力,从在海关任职以来,飞跃了又一个台阶。
一份报纸读完以后,友商有时还会讨论几句,集思广益,互相打开新的思路。
林玉婵也觉收获良多。
弥补了信息上的劣势,上海的中小华商
逐渐开始对市场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码头上,若是洋商的收购价过贱,大家也有信心说:“不,再等等”。
商会加盟人员虽然是数,也签了保证书,不会将情报外泄。但他的决策和态度,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别人。在各人扫门前雪的上海商界,只要有几家、十几家商统一行动,就化成一道足以影响市场的力量。
林玉婵不太了解其他大宗商品的规律。但短短两周过去,她觉得各地的原棉收购价格,似乎差得没那离谱了。
也没有现某地大涨、某地大跌,这种明显的背离。
样本量太小,也不知是不是商会情报的效果。
距离“华商拿回定价权”,只是千里之行第一步。
但林玉婵十分确信,商会的存在已经引起了嗅觉灵敏的洋商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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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抱团,还是排外?中国人的神秘商会引发疑云》
林玉婵捏着最新一期的《北华捷报》,冷不丁看到这样一篇短讯,心里一咯噔,不觉停了翻译的思路。
身边众人催:“苏太太,怎了?报纸上说什了?”
林玉婵蹙了眉,一边往读,一边慢慢译了内容。
“有洋人记者发现了我这个新成立的商会……他宣称,曾经到访商会,试图了解些具体情况,但是被人赶了来……剩的内容大多是质疑,说咱中国人行事隐秘,不与外界交流,对外国人抱有敌视的态度……这个坏习惯显然被带到了商会……这个排斥外国人的商会,不知会何去何从……总之,语调不太友好。”
她蓦地抬眼,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曾有人驱逐外国记者?”
记者吃了闭门羹,以笔为刀,立刻回去写了一篇夹枪带棒的报道,暗示“义兴商会”的排外性质。
这才会有洋商“慕名而来”,在门指点咒骂,把义兴商会当成了专门排挤外商、恶性竞争的组织。
头疼。
商会初成立,也制定了基本的行为守则。但那都是几位资深理事凭着经验,照搬来的传统中国商会制度。暂时没有“如何对待洋人记者”的条款。
一群加盟和理事也一头雾水:“没有啊。没有外国记者来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