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特地从暗柜里找一杆粗壮的筒子枪,而没用己练熟了的德林加1858。直觉告诉她,这些乌合之众不敢真的拿血肉扛子弹。挑一杆大枪,更吓唬人。
她不太熟练地填子弹,拨弄保险栓。
果然,众人吓坏了。
她还真会使那枪!
商会里怎会备枪!
本来就是借着人多势众,才敢上门欺负人。没人跟她有深仇大恨,谁乐意做那试枪的靶子。
人群如退潮的海水,依依不舍地向后挪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
几个闻讯而来的天地会里的六排十排小成员,此时悄悄踅过来想帮忙。林玉婵使个眼色,让他候在里面。
她一个弱女子持枪算卫。再多几个大汉端着枪来,就是反过来耀武扬威了,反倒让己方没理。
林玉婵朗声道:“西贡路七号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系合法注册之外洋贸易商行,本人是大股东兼总经理。各样文件在工部局均有据查。我从商三年,蒙各位友商抬举,做个小不起眼的商会理事长,不碍大伙的事。商会成立仓促,未曾详报各位邻里知悉,是我疏忽。往后大伙抬头不见低头见,各留点面子,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在黑黝黝的洋枪陪衬,这番话显得格外以理服人。
“暗娼”之类的谣言不攻破。福州路上哪个莺花有这种谈吐和气质?
但民众还是惊疑不定。有人互相讨论:“女人注册公司?”
有人啐道:“不是!租界归洋人法律管,什做不得!”
在许多传统中国人眼里,光怪陆离的租界像一块毒瘤,腐蚀着原本秩序井然的中华大地。时髦女子公然入茶馆麻将馆,交际花将衣衫改得格外紧窄,女人不顾家,跑到工厂去赚钱……都是租界里传来的洋场习俗,经年累月,把整个上海、整个江南的风气都带坏了,实在恶恨。
却有大胆的,躲在人群里质问:“租界里是洋人法律,让女子注册商也就罢了,这毕竟还是中国,还是大清地界,小娘子你也还生着黑头发黑眼睛,何必生那崇洋媚外的心?洋人允了的,就一定对吗?小娘子,老朽年长,奉劝一句,做个中国人,别做那辱没祖宗的事。你有家业有钱财,这是好事,找个机会交给家里男人打理,强似你来抛头露面,惹人嫌!”
这人以为十分苦婆心,敢对着枪跟人讲道理,实在是维护道德之先锋楷模。
此言一,引发一派赞。
先前那小贩也让步,尖声叫道:“好啦,别弄得这剑拔弩张的,像什样子!我不报官,你把洋枪收起来!”
林玉婵心里冷笑,说得好像这些人砸门骂人都不存在,是她先寻衅滋事似的。
她依旧握着枪,朗声道:“古天之事者居之。做生意赔钱的男人一抓一大把,有谁规定男人不许做生意了?我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进货签单,一点一滴己赚身家,和那些在家里辛苦纺织刺绣的女人,又谁比谁差了?诸位觉得女人不掌管商铺,不管着男人——这话不用教训我,不如先去北京城,问问那些贝勒王爷,当太后是不是英明圣断,他愿不愿听她的话?”
若在平时,她万不敢朝着一群愚昧暴
民大放厥词。但日她处于优势一方,对面的人面带怯意,再不趁机传播点“真理”,白瞎了手里的枪。
她说前几句的时候还有人不以为然。忽然她话锋一转,拉了当太后水,一群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你你、你大胆……”
“怎,我说得有错?那敢问这位先生,您觉得我哪句有错?您难道觉得,当太后并非英明圣断?还是觉得,底的王爷贝勒不该听她号令……”
那被她点名的道学先生捂着心,吓得腿软。
“你……你比太后,是何居心……”
林玉婵余光一扫。洋人巡捕已赶到门。
商会会馆的选址不是随便找的。特特选在了租界方面越界筑路的一块地皮——法理上仍然属于大清,地价低廉,但实际管辖收税都已经由洋人代管。过得三年五载,这块地方多半就会被上海县放弃,默认成为租界的一块新区。
所以日闻讯赶来的,是洋人巡捕,不会因为她提两句太后就抓人。
林玉婵迅速放枪,整理一副受害者面容。
会馆里其他人友商此时也已重整旗鼓,指着领头民众的鼻子鸣冤叫屈:“强闯民宅,毁人财物,看巡捕把你都捉了!去!去!”
一群乌合之众,大多是听说“商会里藏暗娼”,这才义愤填膺,跟过来净化风气。眼看暗娼没找到,倒被个正规女商人吓唬了一通,眼还惊动巡捕,顿觉十分无趣,一边咒骂,一边往外走。
林玉婵伸脚踢开地上掉的一块砖,半闭眼,伸手擦掉额角的汗。
总算走了……
几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苏太太,不让刁民就这走吧?”
林玉婵猛睁开眼,喊道:“对啊!”
身边都是些身经百战的生意人,遇事懂得多想一步。
商会初成,就有人前来闹事,不杀鸡儆猴一番,日后难立威信。
她仔细辨认那洋人巡捕的面孔,大胆迎了上去:“威廉警官。”
待要打招呼,又犹豫了。租界巡捕恶名昭彰,办案随意,常把看不顺眼的百姓拖到巡捕房私刑。租界的理事衙门更是摆设,有时候断案全凭洋人喜好,当事人根本没机会开。
要借助这样恶劣的势力吗?
随后她横心。这些恶民来打砸的时候没顾着律法,摆明了把她往死里整。若她没端着枪来,此时怕是已被游街示众,拖去衙门了。她凭什还体贴着他不得到法律的公正对待?
“威廉警官,”她摆个怜的小妇人样,用英语控诉:“这些人无端寻衅滋事,打砸我这个正规注册的商会,还辱我名声,说我是`女。”
威廉警官见了她,先是热情地一笑,然后举了举帽子。
“噢,这位太太,我记得你。”
约莫一年多以前,威廉警官在值夜时接到报案,说虹地方有间民宅里传枪声。赶到时,闯入的三个恶徒已经被打死,居住在宅子里的“华人夫妇”被迫开枪卫,吓得不轻。那年纪小的太太只穿了睡裙,裹着丈夫的风衣,瑟瑟发抖的身姿,威廉警官还微有记忆。
当然,让他记忆更深的,不是那华人太太的梨花带雨模样,而是那家人为了
息事宁人,给巡捕和包探贿赂了好些银钞,请他帮忙收尸善后。
纵然洋人巡捕月薪丰厚,威廉警官那天也小小发了一笔财,于是对这对富裕慷慨的华人夫妇格外印象深刻。
日陡然又见故人,威廉警官眼前立刻添了金色滤镜,心知大约又有钱财上门的好事。于是对林玉婵笑容掬,问候了两句。
他忽然住,注意到林玉婵发间的小白花。
“噢,请容我表达我诚挚的哀悼之意,”威廉警官想起那温文儒雅、又懂规矩的华商,惊讶地说,“您的丈夫是什时候……”
“我来晚了。”一道温和清澈的声音横空插进,苏敏官匆匆大步而来,“看样子已经解决了,阿妹?……啊,威廉警官。”
第190章
所谓有些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林玉婵脑袋一热,打手势想让苏敏官先别过来, 已经晚了。
薛定谔的亡夫大步走到她身前, 不顾身边几双眼, 关切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低声问:“没事吧?”
威廉警官吓得退三步, 一张脸上五光十色, 不由主地摸胸前十字架。
“你……你还活着??”
林玉婵五官不知该往哪放,对苏敏官拼命使眼色, 悄悄指指己头上白花。
从烧掉卖身契、逃离广州开始, 她在大清国的身份就在非法的道路上狂奔。赫德开恩帮她造了个假,让她以寡妇的身份立足上海, 虽然免去了大部分麻烦, 但毕竟还不是一劳永逸。
时常有人还叫她“林姑娘”而不是“苏太太”, 这不打紧。寡妇思嫁嘛,恢复本姓也无厚非;她也经常忘记披麻戴孝, 行为举止都没有悲伤的样子, 这无所谓, 上海民风堕落, 有人在乎那些虚礼;
但是,原本应该在棺材里好好躺着的死鬼老公居然诈尸, 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苏敏官怔了那两秒钟, 立刻明白了威廉警官那一副见鬼的模样从何而来。
他心思转飞快,一面怀里摸卷烟, 连带两块银元,不显山不露水地到对方手里, 一面低声笑道:“中国人的规矩,守寡要足三年呢。三年的青春,浪费多惜。”
事急从权,为免怀疑,也只甘堕落,我绿我己。
威廉警官“哦”了一声,展颜微笑,露“我懂我懂”的神色。
原来是小寡妇孝期内另结新欢,两人以夫妇相称。并非一个丈夫死去活来。
这就说得通了。
威廉警官对中国人的道德毫不在意,对林玉婵道:“那,麻烦签个巡立案的单子。”
旁边一众商人百姓都目瞪呆。这威廉警官是了名的凶恶蛮横,不人都在他手吃过棍子。他居然也对苏太太礼遇有加?
没天理了!
说好的“义兴商会宗旨是对抗洋人盘剥”呢?
不过话说回来,在如的上海滩,凡有本事的人,不管他立场如何,都会和各方面打好关系。
友商立刻见风使舵,跟着抱上了这根大腿,用蹩脚的英语控诉:“是他来闹事!您看,院子里被砸了不东西……”
大
家词汇文法有限,说了半天,还不如林玉婵几句话的信息量大。
威廉警官不耐烦地挥挥手。
情况不是很明显,就是刁民闹事。具体为什闹他不管,反正影响秩序交通了,为首的捉起来打一顿就行了。砸了什,让他凑钱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