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门忽然打开,林玉婵直接一哆嗦。
“我做的!” 洪春魁杀气腾腾地站在外头,手里还攥着船桨,“怎,合味吗?”
他现在是露娜的随船厨师,暗地里专管营救难民。昨日露娜再次完成申汉航线,洪春魁也跟着上岸,没休息一天,被苏敏官叫来划船做饭。
洪春魁知道这是有意打压,但他没怨言。十几年没看过戏了。十几年没听过这等漂在水面上的无忧的笑声了。他从瑛王变回百姓,这些寻常生活中的烟火杂务,他百做不厌。
再回首,想起当初己陷在非黑即白的世界观里,把面前这善良小姑娘当成个以随意捏死的“妖”,洪春魁恨不得尴尬跳船。
不过他现在脸皮也厚了,洪春魁朝两人一拱手,张也是义兴味:“老板慢用。苏太……嘿嘿,林姑娘慢用。”
林玉婵赶紧说真心话:“好吃真好吃。辛苦了。”
然后开开心心地吃她的鱼肚子。
林玉婵初来大清之时,每天剩饭馊饭吃不饱,全靠在红姑那里蹭鱼吃,这才平安长高长大。
所以后天形成了对鱼的依恋。尤爱清蒸鱼点鲜酱油。
苏敏官见惯了她狼吞虎咽吞鱼的样,只道她天生爱吃。每次都把鱼肚子留给她。
作为回报,林玉婵小心挑了炒青菜里的碎蒜末。
小爷从小嘴刁,吃东西的癖好忌讳写一本书。长大后被打回人间,大部分臭毛病都动改了。但有些小养成的喜好,没那容易抹除。
比如不吃熟蒜。只接受凉拌菜里的极稀薄的蒜辣味。
洪春魁不拘小节,这点细节然懒得管。
苏敏官抿嘴一笑,盛了汤。
……
像长江旅行时那样格的事,如是没机会重温的。但就算只是吃个饭,就算闷头各吃各的,一句话不说,这一天的疲惫也扫掉大半。
不知不觉,乌篷船外传来嘈杂人声。林玉婵看窗外,漆黑起伏的山,慢慢往后退。
她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鲁迅笔的社戏呀!
原版的!
背过的课文依稀记得,她忽然冲道:“我想吃罗汉豆!”
苏敏官眼角一弯。哪来的刁胃。
临河的“折桂园”请来有名的杭州大戏班,已经不停歇地唱了几个时辰。岸上黄金位置都坐着达官显贵、地主乡贤,百姓凑在围墙外,伸着脖子捕捉那戏中音色。
也有人摇船来到河岸边,就从另一个角度近距离看戏。
河面上的黄金泊位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手摇船。小贩挑着担子,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
苏敏官探头去看了看,却是没有卖豆的,只有酒食点心,以及各个等级的大烟膏。
有些齐整高级的船舱里,已然吞云吐雾,泄灰烟袅袅。
苏敏官让人将义兴这几艘船摇到上风。
大家已经急不耐地了舱,搬了板凳,各找到理想位置,聚精会神地看戏。
林玉婵酒足饭饱,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忽然意识到,日的约会有点沉默。
平日里怼人不眨眼的苏老板,天只是朝她微笑,耐心听她胡
扯瞎扯。
她大概猜到苏敏官心里哪不痛快,笑着逗他:“怎,你还真以为我会答应那个官二代呀?”
苏敏官撩起眼皮看她。他的眉目沉静如往常,眸子里却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确实是被那个不长眼的追求者激起了一点点脾气,但这不是主要矛盾。
未婚姑娘做生意是妄想,但寡妇门前样不清净。尤其是向她这种,没有真正夫族撑腰的光杆“寡妇”。
义兴商会的风波暂时压去了,不识时务的追求者被她怼回去了。但以后呢?
她这样孤身奋斗在商海,就像驾着一艘漏水的小船,虽然己补了这里补那里,也和其余的快艇场竞技,但终究让人捏一把汗。
他几乎没动面前的菜码,静静看她吃得差不多,才说:“生意做这大,最好是得找个人嫁了。”
林玉婵差点呛一鱼刺,喝茶,不满地瞪他一眼。
苏敏官面色平淡,仿佛只是在聊饭菜,“最好加点盐”。
她放筷子,认真笑道:“是我有paramour……”
“当然天不以。”苏敏官笑看着她,“就算你有此意,也要等明天。”
“林姑娘,”他十指指尖相对,深深看她一眼,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不寻常的合约,“这一年……辛苦你了。”
第193章
林玉婵心里大大的一跳, 隐约意识到什。
确实,已经一年过去了。每年的春社日略有差别,她并没有太留意。
去年此时, 她在露娜的瞭望台上, 教他faire bise。
她心中闪过这一年的兵荒马乱:被巡捕抄得一片狼藉的小洋楼, 一封封石沉大海的求救信,容闳那新留起的辫子, 苏敏官肋的炮弹伤, 郑观应手中的《周易》,黄鹄剥好的石榴籽, 徐寿磨制的三棱镜, 端然入定的老和尚,包裹成熊的李维诺夫, 乱搅浑水的E.C.班内特, 轮船维修间里的刺鼻味道, 安庆内军械所的隆隆爆炸,洋酒的清甜, 薰衣草的幽香, 汉的飘雪, 姜汁撞奶, 房产股票,耶松船厂的大船台……
混乱无序的旋涡中, 点缀着一颗颗小小的彩色的糖。
苏敏官见她发愣, 笑意转淡,移开目光, 远远看着戏台上,那来来去去的悲欢离合。
“说好的约定。”他语带失落, 轻声道,“看来只有我一个记得。”
“不是,”林玉婵瞬间冤枉,“我没有……”
谁没事天天数日子啊!
内心深处,林玉婵并没有太把这一年之约当回事。在和他确定心意的伊始,她甚至闪念,如果这狗男人日后有触她底线的地方,那就提前好聚好散,才不委屈己谈满一年呢。
不过这念头也就闪过最初的一次。
而后……
一道无形无质的火焰裹着她,让她在冰冷的寒夜里感到莫名的温暖。她在这个混沌邪恶的世界里沉浮挣扎,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有人会给她借一分力。
就是这一丝丝的羁绊,让人难以解脱。
在她规划博雅的未来、签订对赌协议、乃至谈论江浙分舵三年赌约的时候,都已
不知不觉越过了那一年的期限。不经意间,在她对未来的规划里,然而然地留了一个革命伴侣的位置。
她以己度人,觉得苏敏官大概也就是说说而已。他那近乎偏执的倒计时数日子,不过为了缓解一他内心的纠结矛盾。
或者是为了理直气壮地占她便宜。
戏台上的小旦不知受了什气,凄婉的调子一路跋山涉水,传到小船舱里。林玉婵一时间也有点委屈。
“是你天上午还好好的。”
翻脸也太快了吧!
她心里有股说不的滋味。苏敏官不是轻易为情绪左右的人,就算一双眼睛时刻温柔如水,也挡不住心中一杆冷酷的秤。
七情六欲对他而言,似乎远远比不上心中的某些“原则”。
林玉婵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男女朋友的交往,有脸红心跳,也有冷战置气。苏老板一如既往的公私分明,谈判桌上从不徇私,一点也没有那种末日狂欢的觉悟……
不,她忽然忆起,他其实生过及时行乐的冲动,不止一次。但终究没有付诸实施,给她留了一段还算安全的恋爱经历。
苏敏官柔和地注视她,见她抬头,迅速垂眼,避过那道询问的目光。
“这是你的意思,”林玉婵淡淡问,“还是你觉得,这样对我好?”
他默默不言,只是绕过小桌,揽过她肩头。
一水之隔的戏台上,文戏演到了武戏,锣鼓敲得热闹,戏子卖力表演着群众喜闻乐见的打架翻跟头。彩声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林玉婵觉得己好像漂浮在世事之外。小船舱里显得格外寂静。
心底的话几次涌上尖:小白爷,忘记那一年之约好不好,我想谈多久谈多久,不惧世俗,有困难一起克服。
但她倔强,不想显得己有意摆布他似的。这念头最好他己想通,这话最好由他己说。
反正他尔反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在个人感情上他就是个炸透了的乱麻花,己跟己过不去,应该不介意再食言一次吧?
但是等了许久,苏敏官只是轻轻吻她额头眉毛,始终没有说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