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成的外籍巡捕,晚都聚集在乐队演现场。行动力谓空前绝后。
克劳福德督查亲带队,跳上巡逻艇,铺开照明灯,沿江细细搜查。
案情太混乱,他一时也不清楚搞事的中国人是何来头。但居然敢在洋人俱乐部放枪,简直是活腻味了。
有人架起双筒望远镜,借着海关浮标灯塔的照明,看到了水流中那个若隐若现的黑点。
“就是他!冲!”
岸上曲终人散,看戏的喧闹的中国人都已各回各家,街上只留轻微的烟火味。
快艇迅速逼近。忽然,迎面却划来好几艘乌篷船,哗啦啦,一把江面堵了个严实。
若碰上落单的华人小船,巡捕才不会在意,直接撞过去完事。但偏偏面前船多势众,造成大片交通拥堵,拦住了后头几十条夜归的船。南腔北调的群众闹哄哄,询问着前面发生了何事。
克劳福德督查让人喊话:“让开!民船让开!”
是民船的组织纪律性太差,几艘船谦让一番,有的掉头有的倒车,反而横七竖八地堵住了。
巡捕气得鸣枪,砰砰几声震耳。
舱里跑来一个婀娜女孩,看到巡捕枪,夸张地惊叫了一,却站着没动。
“都……都是家亲戚,”她一边慌乱地喊,一边朝不远处的“酒神号”张望,“看戏看晚了,这就回家,这就回家!别开枪!”
倘若冲上来“滋扰公务”的是个男的,巡捕多半一脚把他踢去。
但既然是个无害女子,巡捕也就懒得跟她计较,不耐烦地说:“让开让开,抓捕要犯!不配合的一律以从犯论!”
女孩子抖抖索索地摇船,小船原地打转,半天才让一条路。巡捕等到耐心极限,用船桨一推,摇摇摆摆地挤了过去。
……
几艘巡逻艇终于消失在远处。林玉婵丢船桨,趴在船头喘粗气。
她远远看着那艘乱成一团的洋人帆船,再回头看那几艘巡逻艇,连绵的枪声还在耳膜激荡,她焦虑得原地打转,不知道该去哪一边。
她觉得己像是死抠最后一道大题的考生。用尽一切歪门邪道,差一点就解答案了,那阵紧密枪响却似无情的校铃,直接把她一晚上的心血化为乌有。
黑沉沉的夜幕无边广阔,她的正确答案在哪里呢?
苏敏官再命大,也是血肉之躯。那爆米花似的连续射击,只要一颗子弹不长眼,就让他的的花样作死人生,提前终结在二十二岁。
紧绷了几个小时的心弦已经拉到极致。再来一丁点失望的压力,眼看就要绷不住。
“苏敏官不靠谱!”她上气不接气地跟船上几个大哥抱怨,“革命尚未成功,他凭什擅把己弄到挨敌人枪子的地步!”
义兴麾两大憨憨,江高升和洪春魁,垂头丧气立在船头,不知这题该怎答。
“他是不是觉得,过了十二点,他就是孤魂野鬼一个,没人惦记没人管了?”
旁人不知道“夜十二点”是什鬩力线,更不敢乱接话。
仿佛高高的堤坝开了个子,滔滔的情绪直泄而,她声音中已带了了哭腔。
“明知道此处巡捕扎堆
……”
一阵哗哗水声。林玉婵猛地回头。
水中无声无息地伸一只手,用力扳住船尾木板,指节泛白,因力气用尽而颤抖。
几个人时扑上去,从水中拽一个湿淋淋的黑影。
“不是说好在船里等我吗?害得我差点找不到。”船尾的声音带着疲惫的笑意,“林姑娘,你才不靠谱。”
*
义兴船行的门面低调而宁静,几个人影忙碌地进进,悄没声地统筹指挥,把那铺开在全城的寻人网络,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
乌篷船回到泊位,舱里还留着一堆罗汉豆的皮。
苏敏官收拾好己,一盆热水,把己从头浇到脚,穿好干衣来,面对一众忐忑不安的属,只说了一句:
“辛苦了。明天放假。”
大伙听到这熟悉的营业语气,心头大石落地。确认这老板真的全须全尾,脑子也没坏,似乎只是跑到黄浦江里游了个泳。
于是纷纷拾掇疲累的身子,拱手告辞。连江高升都识趣地走了。
有人还招呼:“林姑娘,回见哈。”
林玉婵依旧气鼓鼓,瞪着苏敏官,脑袋里好像装着个蒸汽机,轰隆轰隆往外冒白气。
“你……”
“你……”
两个人时抢话头。
只不过,一个带怒气,一个却是带笑意。
林玉婵压着情绪,低声问:“晚到底怎回事?”
此时铺面里没别人,苏敏官靠在墙边,眼角弯弯,似乎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很好玩。
“想知道?”他突然极不正经地凑上来,微微闭眼,腮边还带着没擦干的水珠,“吻我。”
林玉婵:“……”
反倒退一步。
直觉觉得他晚状态不对。跟几个小时之前判若两人。
当然,冲破洋人给他设的死局,从枪林弹雨的包围圈中安然逃离,他当然有资格飘。
但也不飘成这样啊!维克多附体了简直!
苏敏官见她不答,轻声长笑,放肆地把她拥到怀里,揉两。
“身上没有烟味了,都洗掉了,不要嫌……”
林玉婵板着脸,挣来,不依不饶问:“你是从那船里——”
苏敏官闷哼一声,竟然被她推得踉跄几步,手臂明显无力,垂在身侧。
林玉婵一怔,这才发现,他额角有淤红,脖颈有淡淡勒痕。捋起他袖子,臂上几处皮血。
她心疼得抽气:“打架了?”
要制服一个八尺壮汉都不容易,何况是六个。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轻描淡写那一砍就把人放倒。搏斗僵持之际,体力耗费大。
再在江水里泅渡多时,还得躲着巡捕的望远镜和子弹,撑到林玉婵带船前来,已经是强弩之末。
苏敏官做无所谓的神气,嗓音微微沙哑,朝她笑道:“以为你不管我了,所以……没太爱惜己。”
林玉婵一时语。
她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有些很要紧的话,要狠狠地怼到他脸上。
但此时,脑海里只剩方纷乱,理智断成碎片。
脸蛋一
凉。被他轻轻捧住。
“阿妹,续约好不好?”苏敏官深深看着她,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狂态,很慢很慢地说,“这样我以后干坏事的时候,不用赶时间。”
仿佛一根细针戳入心里,她浑身一紧,胸中酸酸痒痒的,眼前的人变成重影。
苏敏官轻轻吐一气,如释重负一般地笑了。
多大点事。人生宝贵,那个说晕就晕的露易丝小姐都知道及时行乐,他呢?
他孤身一人,从必输的局面里翻盘脱身,这厉害的一晚上,配得上一点点额外的欢愉吧?
话说,也不在乎她意不意,回身扶住栏杆,手臂微微颤,把己一步步拽上楼梯,一头栽进床上。
林玉婵原地怔了好一刻,追了上去。
苏敏官的两颊血色稀薄,偏头时,侧颜显憔悴。陷在柔软的棉被里,让他整个人显微微的脆弱感。
他不时偷眼瞟她,似乎是盼着她说话,又不肯声催。
她等他明显不耐了,这才翘嘴角,故意说:“不续。”
他方才那点狂劲散了七分,立刻道:“厌我?”
声音有些黯然。
林玉婵摇摇头,扬起眉毛微笑:“一年年续起来很麻烦啊。你当是齐价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