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搓着手,有点难为情:“太太,是我猪油糊了心,还好当初你没让我跟着炒地皮,不然这半辈子就赔进去了!——唉,你说那些洋人,心怎那黑,连我这种穷妇人的钱也要惦记!”
红姑笑道:“妹仔,你没看到最近大街上多寻死觅活的!做买卖的几乎人人都赔本,就咱还吃香喝辣,我不服不行啊!”
林玉婵恍然大悟,笑声来。
“好,大家坐,一块吃。”她率先倒酒,“注意小声点说笑,省得招外头人恨。”
博雅洋楼门挂着昏黄的油灯,楼里香喷喷、暖融融,在大萧条初期的上海,关起门来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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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其实众员工感激林玉婵, 都是有理由的。
周姨不说了,一念之差,差点把一辈子的积蓄赔进去。
林玉婵一边吃饭一边敲打:“己不懂的东西, 就不要真金白银的给花钱。这个教训记住了?”
周姨上了人生第一堂理财课, 这次低眉顺眼, 对这个比她小一半的姑娘心服服,一句话也没驳。
常保罗和他媳妇的冷战终于结束。孟三娘一家人远在宁波, 当初听说上海地价起飞, 派了个亲戚来探风声,都走到洋行柜台了, 硬是被常保罗给拽了来。亲家关系降到冰点。那几个长的七姑八姨, 打听到是林玉婵严禁员工炒房,更开始散布各种捕风捉影的猜测。
如谁也没话了。常姑爷成了全族救星, 上礼拜请假去宁波探亲, 村直接放了鞭炮, 把他震得耳鸣了三天。
老赵却不太顺。他的远亲炒房破产,正缠着他借钱, 动不动就跑他家门蹲守。老赵只天天赖在公司加班, 早晚归, 效率倒平白高几倍。
至于红姑念姑还有几个跑腿新员工, 原本就没钱参与炒房。抱着看戏的心态,眼看宴散了楼塌了, 都拍手称快, 觉得有钱人就是欠教训。
……
金融海啸的余震方兴未艾。林玉婵花钱雇佣天地会跑腿老幺,每天去德丰行门探听动静。
王全已经全无斗志, 每天枯坐铺子里,不是看天就是看地, 要就是突然破大骂。
骂朋友误他,骂旧主抛弃他,骂一个贱籍女人居然骑到他头上,骂多年前碰到的算命先生只会讲好话,没算他命里这一劫,肯定是故意害他。
他原本在广州有妻有妾有女,贩猪仔事发之后,他为了来上海重新创业,遣散了小妾,嫁了幼女,只留个糟糠之妻打理家务。不曾想,女人家居然也趋炎附势,被洋场的风气带坏,染上了拜金的毛病。原本老实温顺的黄脸婆,眼看王全一天天亏钱,开始还安慰两句,后来居然也开始顶嘴,指着他鼻子骂他没用,家里床头日夜大战,让他更加不得安生。
铺子里的伙计都知道老板炒地皮亏钱,但不知老板把整个铺子都抵押了去。倒是还在正常工作,但三天两头旷工,因为王全根本不管。
到了例行给海关派送精制茶的那日,德丰行送货的伙计被崔吟梅叫住,在江海关后门训了半个钟头。因为茶叶保存不当,已经受潮发酸,根本没法入。
“
当初招标的时候你好好的,”崔吟梅恨铁不成钢地说,“质量也是最优,价格又低,宣称有秘方,是百年老字号——日这是怎回事?嗯?这是百年老字号的水准吗?这是给洋人喝的茶,你要让洋人觉得咱中国人都是弄虚作假的假货贩子?”
骂了几句,见那伙计蔫头耷脑的,崔吟梅也知道伙计不管事,再破大骂也是白搭。
“换一批好茶,明天叫你老板亲送来!次再这样,就算违约!我要追讨罚款的!”
伙计不声不响地走了。崔吟梅兀生气。
洋人娇贵,一日喝不上好茶,他也吃挂落。
“吟梅先生。”林玉婵早就候在一旁,礼貌上去打招呼,“德丰行最近了变故,那老板焦头烂额,明日也未必来。博雅公司的茶叶以应急。按去年的招标价就以,不多收你的。”
崔吟梅喜望外:“林姑娘!哎,还是你靠谱。我就说嘛,年本该继续选你的,奈何我讲话分量不够啊。”
林玉婵笑道:“无妨。我明天派人把茶叶送来——对了,德丰行不是什百年老字号哦,别听他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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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德丰行果然没有按约送来替换的茶叶。
因为整个铺子热热闹闹,被围得水泄不通,差点打起来。
正如林玉婵所料,由于地价跳水,德丰行的抵押价值也跟着腰斩,钱庄让他立刻还钱。
王全哪还得。就算把手头所有股票卖掉,也不够还个零头。
于是钱庄暴力催收。这种事都有成熟的产业链。一群纹身大汉往门一站,你不低头,就让你莫得一分钟清静。
王全家底基本上空了,被纹身大汉一吓唬,主意打到糟糠之妻身上,说己还有个老婆,年纪大,不值钱,但是有力气,做点苦工什的。要不先把她带走?
大汉跟着到后面一看,“糟糠之妻”影子都没有。老实了半辈子的王太太终于在最后关头开窍,卷了王全最后几天的饭费,跑了!
王全坐在地上叫屈。围观的人寥寥无几。
炒地皮亏光家底的不止王全一个。连日以来,这种强征腾退的戏码,在上海城内各处上演。大家早看腻了。
林玉婵也没跟着掺和,派个跑街,向海关汇报了此事。当天午就跟崔吟梅补签了合约,揽过了七地海关半年的茶叶供应。
经济再萧条,海关饿不死。她的茶叶客缩水了一半多,这个大客回来,一子减轻了不压力。
当天晚上,收到鼎盛钱庄华掌柜的信,说铺子已经交割完毕。请林姑娘耐心等待,等他清算估值,再履行合约,把铺子交给她。
真到过的时候,还有小小风波。钱庄图利,当初被她压价签约,如似乎有点回过味来,不肯爽快将一个成熟大茶行送给她。华掌柜又抛补充条约若干,总之是让她补钱,否则别想过。
对付这种流氓行径,就不据理力争,而是需要比对方更流氓。趁着苏敏官跑船在外,义兴的几位黑恶势力大哥又赚了一回外快,“帮助”德丰行和平过。
林玉婵和博雅两位经理分头到处跑,办妥了各样手续
,交齐了各种税款。博雅公司的账面存银几乎掏空,终于,把那个曾在广州独领风骚的人茶行,一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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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踏入德丰行门面的时候,好几个人时啧啧赞叹。
当然眼已不叫德丰行了。一个木工正爬在梯`子上,摘那油烟浸润的大招牌。
徐汇茶号的毛掌柜也的过来见世面:“看人家这铺面布置!啧啧,是阔气过的啊!林姑娘,老头子我天不得不给你个大拇指,歪瑞古德啊,歪瑞古德!”
原本徐汇土庄茶号,在上海茶界已经算是很成功的佼佼者。以前给博雅、给德丰行做代工,也都游刃有余,毛掌柜觉得己怎也得算是个业内小明星。
日一比较才发现,跟大厂真的有差距。
就说那样品摆放的方式,那产品目录的精美程度,还有柜台上那看似不经意安放的西洋存钱罐——无一不显专业和格调。
只有林玉婵偷笑,看着这熟悉的铺面布置,觉得平平无奇。王全无非是把广州商人的习惯带来了上海,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眼里,这点文化差异称得上别致高档。但其实……也就那回事吧。
赵怀生则直接坐在掌柜的黄花梨木凳子上,摩挲扶手,满怀希望地请示:“林姑娘,以后茶叶生意挪到这里好伐?这凳子老舒服了!——我那破产的倒霉亲戚不晓得此处地方,也免得他骚扰博雅呀……”
门面后面联通货栈仓库,还有精制茶的炒茶作坊。这些都是去年王全来沪,用广州带来的家底购置的地皮。随着地价上涨,这些地皮也升值了两倍有余。
不过最近的地产风暴过后,地价又被打回原点,甚至更低了些。
当初王全抵押铺面的时候,钱庄给他的估价是一万二千两——当然是故意压价以后的数目。王全急于借钱炒股,也就意了。按照六成的抵押率,扣除手续费,拿到七千两现银。
这七千两都被他换成了地产股票,在股价最高点时,一度膨胀到将近六万两。足够吃掉两三个博雅公司。
如果王全足够理智,及时卖掉股票抽身,换来的银子足够把博雅砸死好几回,让他把那个恶的小妹仔来回吊打。
但林玉婵也没那后怕。如果王全真的那理智,他压根就不会跟着黄老头去炒地皮。
现如,这七千两蒸发得所剩无几。剩的几个伙计一合计,干脆拿了点值钱东西跑路。
林玉婵看着高耸的货架上那一箱箱毛茶精制茶,抑制住澎湃的心情,默默估算,这铺面上的所有资产的真实价值,至两万两往上。
她只花了七千两就拿到了所有这些。由于定金九五扣息,实际只花了六千八百五十两。
外加给苏敏官的两成五佣金。苏老板很厚道地给抹了个零,实收一千七百,并且以赊到年底。
她耳中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苏敏官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折价收购优质资产哦……”
她已忘记当初聊天的语境,但记得他说话时,那踌躇满志的笑意。
此时她算是对这几个字有了更深一层的切身理解。做生意的本质是什,就是
低买高卖啊!
林玉婵忽然想起什,忙吩咐:“去翻德丰行的客名录。这些积存的茶叶得赶紧售,适当打折也以,卖不去的必须换地方保存。这屋顶都漏雨了,角落也发霉……”
这些珍贵的库存茶叶,眼已经是博雅公司的财产,最好一斤损耗也别有。
老赵跑步离开,又跑步回来,带点恼恨,说:“客名录、账簿、工作记录,有用的文件都被原主人泡了水,毁得干净。”
王全就算失败破产,也不肯让对手太过得意。在钱庄“暴力腾退”的时,已经悄悄毁掉了不文字记录。
林玉婵蓦然道:“炒茶秘方!”
连忙奔进炒茶工作间。只看到一地笸箩扫帚、锅碗瓢盆……
墙面上凸着一排钉子。那些操作手册、操作记录,都已被摘毁掉。
原来的伙计早就作鸟兽散。至于德丰行固有的那些十三行老师傅,原本被王全带来上海,就是不情不愿背井离乡。德丰行财政危机初始,付不起老师傅的工钱,师傅就一个个辞职回广东,反正这一门手艺吃遍天,不愁无处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