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冲风险”这种金融词汇,她也不知是上辈子何时听说的,但觉在此地此时用起来十分合适。至于顺说的“大清要完”……
她耳根一凛,偷眼看苏敏官。他坦然听取,并没有大惊小怪。
对某些天生反骨的家伙来说,“大清完蛋”就跟“人终有一死”一样,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他只是忽然垂眸,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这姑娘主意比天大。别人尚在担忧个月的米价,她在“对冲风险”,给己安排后半辈子的退路。
苏敏官低声道:“你没想过,真到一无所有之时,以来找我?”
林玉婵嘻嘻一笑:“多谢啦,但是做你的账房很辛苦啊……”
“不愿意就不做。”他抿嘴一笑,“只是来找我,在我这里休息一阵,想耽多久耽多久。”
林玉婵心里一跳,心中一个软软的角落被戳了一。
但嘴上不饶人:“好呀,礼尚往来。万一哪天你先破产,也以来找我!我包养你!”
苏敏官手中餐刀停滞:“包养?”
她胀红脸,不知该怎解释。
好在字面意义也不难理解。苏敏官微觉好笑,利落地回敬:“你才养不起。”
他不再闲聊,认真分拣她带来的材料——有宣传单、有画册、有剪报、甚至还有铁路公司招募越洋劳工的广告……
他细细看了许久,忽然抬头看林玉婵。看那副端方精致的眉眼,黑亮的眼珠里凝着兴奋火焰。
“狡兔三窟,胜过一棵树上吊死。”他最后点点头,评论道,“家祖在投资东印度公司时,大约也是样的想法。”
结果不言而喻。东印度公司比苏氏财团死得早。苏家比大清死得还早。
林玉婵坚决道:“美国不会死。”
苏敏官温柔地看着她,笑了。
“你真是被容闳毒得不轻。”他催她喝汤,“弄得我都想去美国瞧瞧了。”
在欧洲主宰经济文化的十九世纪,扬言说这个土了吧唧的美利坚会崛起成超级大国,确实很难取信于人。苏敏官第一反应,大概是容闳在博雅的时候天天吹牛,把美国吹成人间天堂,把林玉婵糊弄住了。
不过他个性使然,不爱管闲事。她己的钱她己造,要是造光了……
他想象小姑娘灰头土脸敲开义兴的门,眼泪汪汪“求包养”的模样……
还真有点罪恶的心动。
结了账,苏敏官带着林玉婵光顾汇兑钱庄,换了七百十美元——博雅的资产不动,这些钱基本是她目前个人现金积蓄的九成。
然后小心封好,附一封详细书信,请容闳帮忙购买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股票 。按照当前价格23美元一股,以买30股,剩的算作手续费和容闳的佣金。
如还没有美国银行进驻大清,几家英国洋行都没开展直接对美业务。要想寄钱,只寄现钞。
其实林玉婵也以等容闳回来后再付他钱。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况且容闳手中是大清公款,不乱动。万一日后让人抓到把柄,她和容闳都够喝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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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信
件交给轮船公司办事员,两手空空地回到博雅总号,林玉婵才突然觉得胸中空荡荡,有点“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失落感觉。
日员工放假,洋楼里寂静炎热,栀子花暗香浮动。暖风吹动花园里的茂盛花草,拂在墙上,发哗啦啦的单调响声。
她想,己怕是全大清——哦不,整个中国历史上,第一棵远程海外炒股的小韭菜吧?
万一亏光了怎办,真有人包养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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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从理智上讲, 她知道己的钱应该还算安全。大清国虽然尚未成立邮局,但当十九世纪海外淘金热兴起,早有不闽粤籍中国人移民海外, 辛苦卖力, 然后托乡商人, 将大量侨汇和家信源源不断地带回家乡,称为“侨批”或“银信”——这也就是中国最早的私营跨国汇款服务, 建立在乡互助的基础上, 十分重视信誉,比官办驿站什的靠多了。
是情感上, 林玉婵还是觉得空落落, 不太适应古代这种听天由命的汇款方式。
她捏着收条左看右看,决定放进保险柜。打开柜门, 里面几乎空的, 只剩几张零碎银钞, 她又破防了。
“小白你说,要是这钱路上丢了怎办啊……”林玉婵忍不住碎碎念, “这几乎是我全部的积蓄了……我是不是太莽撞了……是不是应该寄点……这收条怎看着不太正式……”
苏敏官冷漠地看着她唠叨, 蹲来, 帮她关上保险柜的门。
这姑娘的性格他也摸清楚八分, 她并不是真后悔,也不是优柔寡断, 就是想找个人附和一, 告诉她“你做得很对,不要多想”, 以求个心灵上的宁静。
但苏敏官也没见过“中央太平洋铁路”真容,不知其靠程度如何, 不会为了敷衍她的情绪而乱发定心丸。
所以也就礼貌沉默,听她唠叨得没新意了,才张手抱住,看着她那夸张的满脸愁容,略微好笑。
“丢了就丢了。”他拇指捻着她脸蛋,“我包养你。”
做买卖就要担风险。多大点事。
林玉婵立刻入戏,骄傲仰起头,贫贱不移地宣布:“我要凭劳动把钱赚回来!——你家账房薪水多来着?”
“每月一两,够你做到治六十年。”
林玉婵用眼神扎他那张欠抽的脸。世上怎会有这好看的脸,上半张脸柔情似水,遮住嘴就是个温润如玉的古典君子;嘴唇却轮廓分明,安静地向抿着,蒙上眼,就是天然的倔强不羁,让人感到疏离。
偏偏这样的五官组合在一张脸上,便一子大放异彩,韵味悠长。
让人对他生不起太大的气。
林玉婵哼一声,扭身算了。也不指望这张嘴里吐象牙。
“我早三点钟船。” 苏敏官得寸进尺,脱外褂和鞋子,帽子和假辫子一并摘了,清清爽爽、大大方方地往她床上一躺,“夜里只睡五个钟头。阿妹,请你收留一会。”
他不把己当外人,躺就躺了,还连带着一把将她薅来,往里面一推,当个抱枕,心安理得地拢在己肩头,还用指节刮了刮她的后脖颈。
林玉婵全身
一麻:“……”
虽说他天陪她跑了半个租界,又是换汇又是寄钱,实在是很辛苦,她应该感恩回报,但,谁让他白日宣了!
“……不、陪、睡!”
“抱一不怀孕的。”苏敏官目光真诚,一副耐心科普的吻,“亲一也不会。”
“这样也不会。”
“这样也不会……”
林玉婵没办法,窗外蝉鸣声声,好似催得急。她不知不觉就沦陷,小心地回应,不敢太冒进,也舍不得太冷淡。
直到他主动停来,心满意足地靠在她肩头,闭了眼。
她轻轻吻了吻他的脸,突然觉得他好乖啊。
卧室的小窗没关严,在盛夏暖风的温柔抚弄,慢慢地悄悄摇动,不时发单调的吱呀声。在以前的时光,洋场繁华,人稠密,楼的街道时时走过行人和马车,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的时候,这一点窗扇响谓微不足道。然而日此刻,她才真正注意到这种碎碎而慵懒的小声音,连周围的蝉鸣、鸟鸣、规律的风声、还有花园里蒸腾上来的花木清香……像一盘带有杂音的空白磁带,共组成了一个悠长的午后。
好像生活在这一刻没有了那多目标和意义,让人只想奢侈浪费地沉溺在这一片空白里,把这短暂的时光拉长再拉长,
林玉婵很快被催眠,意识有点涣散。
但心底还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像蛛网一样牵着她一丝清明。好像忘了什事……
叮铃铃,风铃轻响,隐约的女声响在门。
“啊,午茶。”
林玉婵一骨碌爬起来,拉平揉皱了的衣襟,然后轻手轻脚带上门。
乎意料,门并没有现康普顿小姐闺蜜团那标志性的叽叽喳喳八卦语音。
门缝里插着一张仆人递来的便条。说由于家事繁忙,小姐太太日暂停聚会,请林姑娘不必准备。
林玉婵想想也是。康普顿小姐这群富家闺秀的圈子,家里多半有炒房亏钱的,眼家里男人都在焦头烂额,她也不好来悠闲享受生活。
她推开大门,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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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德文一身飒爽男装,高高大大地立在博雅院门。她身后,一辆租马车慢慢悠悠驶走。
“林姑娘,叨扰。”郜德文收起博雅公司的名片,朝她拱手,大步流星跨进院子,好奇地打量那欧洲风格的门框和墙砖,“最近怎样?”
女侠不愧是女侠,本来是相忘于江湖的一面之缘,隔半年再见,跟她熟得好像昨日刚刚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