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郜德文的双眼，认真说：“姐姐，日是咱第二次见面，你真的不要那信任我。”
郜德文朗声笑道：“哪些人信，哪些朋友交，我心里有数。林姑娘，当初你在酒会上，冒着被洋人怪罪的风险给我解围；我父亲死讯传来，旁人都等着看笑话，你帮我留了最后一点面子——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在我身上得到什回报。但像你这样的人，如太了。我要是连你都不信任，我跟这花花世界里，那些私利的懊糟人，又有何区别呢？”
林玉婵咬住嘴唇，一瞬间有些鼻子热。
黄老头的忘恩负义，像一把刀，把她的心削得硬了。她告诫己，丛林社会处处是陷阱，对别人的盲目信任，就是在给己挖坑。
日，突然之间，那些坚硬的部分重新融化，一种柔软的情绪触动到胸腔组里面。
在别人眼里，她是这样的人？
那些她随手帮助过的、也许一辈子不会见第二次的人，对她的印象是这般？
林玉婵想了想，认真地说：“钱财寄存之事，还要慢慢商量。俗话说狡兔三窟，我的建议是你把这些钱分散存着……嗯，给我点时间，我帮你想几个点子。”
说着，顺便取了信箱里一封信。
开门一看，苏敏官已经走了。他心细如发，不会让旁人察觉这楼里留宿别人，继而对林姑娘生作风上的怀疑。
林玉婵一瞬间觉得十分歉疚，心里盘算，次跟他道个歉。
不过转眼她就在柜台上发现那张己的手写便条，压在砚台，背面让他写了几行字。
“次补上！”
还真是一点亏不吃！
赶紧把这便条藏起来。
郜德文当然不肯爽快走。她正好奇地观察洋楼里的货架书架——如博雅总号里没有那多琳琅满目的怪诞商品，货架上主要是一些样品孤品陈列，还有家茶棉土货的详细介绍。当然，容闳时代留的遗产——容闳的翻译作品、常保罗发表在报纸上的各种小诗、还有过去几年里的量照片——都裱起来挂在墙上，把这座小洋楼的逼格烘托至全上海最佳。
林玉婵任女侠参观，己磨墨提笔。
要借用义兴商会场地办女校，这事跟博雅无关，得跟理事会商议。理事会的几位委员都是比较开明的外贸商人，只要资金到位，不影响商会运转，应该不会受到太大阻碍。
她咬着笔头，开始列预算。
悠长的午后一子变得充实而紧张。短暂的午休时间已经享受过了，现在的林姑娘重新充满干劲，一分一秒都不愿浪费。
她对学校的运作还是很熟悉的。假设从五位学生开始开班，则要至聘请教员一名、监院一名，此外还有办公用品、邮资、设备维修、教材讲义、差旅费、伙食费……
郜德文凑过来，看得半懂不懂，笑问：“把我那五千两银子一并花了，要开就开个大书院，让上海的女孩子都来读书，够吗？”
林玉婵头也不抬：“你先给我找十个愿意读英文、家里也不反对的女孩子来看看。”
郜德文想做一番大事业，但凡事不一吃个胖子。真拿五千两银子大张旗鼓办学校，当地官府得先吓个半死：郜夫人
您先住手，您想干嘛？复辟长毛匪国啊？
“先拿五百两试试水足够。”林玉婵笑眯眯拍板，“作为金主，最初的课程当然是给你独家定制。礼拜日商会例会，请你一参加，考察一场地。至于剩的千多两……”
她漫不经心地收拾笔记，拿起一封新信开拆。
她不介意给郜德文一点免费理财建议。但是理财有风险，她俩还没太熟，不太激进……
林玉婵目光忽然定住，紧接着抽黄纸大信封里的图纸，铺开来仔细看了好几遍，忽然间笑逐颜开。
郜德文凑过来，眼睛直了，完全看不懂那纸上画的啥。
“徐建寅大才子帮我设计的茶叶加工机！”林玉婵得意非凡，介绍道，“郜夫人，想给你那几千两银子找个去处吗？来做博雅股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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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哇, 乖乖不得了——”
周一博雅例会。屋内正中央摊开一张大木桌，桌上铺着一条长长的厚宣纸卷轴。乍看像是一张水墨长卷，细看才发现, 纸上一无花鸟二无山水, 而是横平竖直, 详尽地绘着一份机械工程图纸。
各零部件的形状、长度、材料、重量、组装要领……分门别类，面面俱到。
老赵敬畏地问：“林姑娘, 这是你的朋友……免、免费送给你的？”
林玉婵也不是第一次看这图纸了, 昨晚就是抱着睡的。但此时再次观摩，依旧心摇神驰, 半天忘记答话。
“我, 我也没想到他会设计得这仔细……”
当初她在汉顺丰砖茶厂，偷师了李维诺夫的蒸汽机, 图纸画在笔记本上, 也就寥寥几页, 跟眼前这细密复杂的专业图纸比，完全是小孩简笔画。
难怪她闭门造车不成功, 始终没将“李维诺夫大力压茶机”改装成“博雅精制茶生产线”。
后来林玉婵帮助徐建寅、以及安庆内军械所的专家代购西洋科学仪器, 通过跟海关团购砍一刀, 给了漂亮的报价, 己完全不挣钱。然后顺便去信询问徐建寅，不帮她完成改装机械的最后一步。
徐建寅收到一堆世界顶级理化仪器, 科研进度突飞猛进, 大概已经乐泡泡来。然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当即开动脑筋，帮她把那个粗糙的机械设想来了个鸟枪换炮。千山万水, 寄到她的信箱里。
分拣、烘焙、筛选、直到最后装罐……都以用一个蒸汽引擎带动，只需数人在旁控制节奏和分量。
徐建寅是设计过轮船的男人，设计个蒸汽机炒茶，小意思啦。
“这份图纸以直接拿到铁厂开工。”常保罗断定，“我见过洋人机匠画图，那些数字啊符号什的，跟这张纸上一模一样。”
徐建寅绘图绘得确实很规范。洋人用铅笔，他用毛笔，线条上格外有美感。
相比之，博雅这边的科研人员毛顺娘，就显得外行多了。
她望着图纸，满脸写个懵字，半天才弄清楚这机器是干啥的。
但是一旦弄懂，毛姑娘惊喜得差点晕过去。
“所以……做这些事，都不用卖力气了？想搬多斤就搬多
斤？”
茶叶加工是力气活。譬如大锅炒茶，要用专门的扫帚搅动锅里厚重干叶，还要拿捏轻重节奏……没经验的人干上半个钟头，胳膊酸好几天。
她一个青春期小姑娘，虽然喜欢这事业，但体力确实跟不太上，很多试验设想也无法实现。
林玉婵曾经给她画饼，说以后她以做经理，雇一群力气工，监督他卖力。
如“力气工”还没影，但图纸上这个复杂的机器，一台做几十个人的活！
毛顺娘第一个跳起来表示支持：“快造快造！教我怎用，我给你把德丰行的秘方全程复制来！”
别人却大多没她这积极。
毛掌柜首先日常埋汰闺女，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说：“古做茶叶就是手工活，那叶子得用手摘，摘来得用手揉，然后用手拣、用手搅拌……这样做来的茶叶，每一罐都有精神，喝在嘴里才有味道。洋人的机器虽然产量大，但那样炒来的茶，千篇一律粗制滥造，谁愿意买？小囡，你要继承我的衣钵以，但这些基本的道理，你得先弄清楚呀。”
毛顺娘头一次听到老爹提“继承衣钵”，惊喜交集，又是不敢相信，不敢再说什违拗的话。
赵怀生则提另一担忧：“机器造价高，再加上保养费用，怕是比雇人还贵，得不偿失。”
这倒是真话。大清国没有劳工保障，地主资本家对待劳动力的方法只有一个：只要没累死，就往死里用。一天十五小时工作是很常见的，十七八小时也没人管。若是买断的长工婢仆，用工成本更是低得令人发指，恨不得进门就让他累死，完全没必要换机器。
林玉婵想了想，友善提不意见：“如上海人锐减一半，人工费用比往日贵五成，煤炭柴薪之类的原料，库房里堆积如山，反倒一天比一天贱。再者，如果使用机器，以一天十二时辰开工，产量上去，以抵消机器的成本。如果毛掌柜有质量上的顾虑，咱以分两条生产线，一条作精制手工茶，一条走机器量产，不砸咱的招牌。”
其实毛掌柜的顾虑也并非小题大做。如的机械科技还不算太发达，以蒸汽做动力的很多机器，只做到粗略模拟人力操作，精致不起来。
如果她直接说“工业化是大势所趋，机器终将取代人力”，不言而喻，那是牛皮吹破天，没人会当真的。
林玉婵只好曲线救国，道：“徐公子设计的机械，必定比市面上那些粗制滥造的机器要精准。效果上我是放心的。那位郜夫人大家也见过了，她愿三千两银子投资博雅。这钱正好以用来造机器……”
大伙还是犹豫，纷纷道：“林姑娘，你说服我以。这种改换门庭的大事，得所有股东意才行啊。”
林玉婵有点好笑。引进机器怎就成“改换门庭”了。
但她也理解，己身边这些事，已经算是历史潮流中冲得很靠前的。他都对此持谨慎态度，己更不一意莽撞，和时代作对。
“我会争取股东的支持。”她想了想，说，“毛姑娘，你受累，把这图纸照着画两份，咱留个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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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众
华人主导的商铺里，博雅公司的股权算是很分散的。当初林玉婵重组博雅，为了整合那一地鸡毛，到处拉投资，一百两、二百两，只要给钱就是股东。
一年以来，博雅公司磕磕绊绊的盈利，虽然算不上一路暴富，但年末分红应该没问题。这时候她忽然独心裁，要搞什机械化生产，想而知，遇到重重阻力。
林玉婵本想开个股东大会，己亲给大家答疑。博雅的股东有男有女，有些互不相识，要他齐聚一堂开大会，太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风气了，没人会应约。
于是林玉婵亲笔写信，将机械化的钱景吹捧一通，再加上己计算好的盈利预测，派人送去各位股东府上。她随时接受信件答疑。
对于那些坚决不接受引进机器的股东，她不厌其烦，是女的就己登门拜访，是男的就派手登门拜访，总之磨破嘴皮，一个人一个人的争取支持。
林玉婵忽然觉得，己和当年那个一意孤行买轮船的苏敏官，实在有点像。
不过，最乎她意料的是，博雅公司的三成大股东——义兴船行，态度明确地表示了不支持。并且来信一封，邀她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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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有个喷蒸汽的大家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