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心道:“娘家亲戚来打秋风了。”
当官太太也不容易。
忽然,老仆现,催促林玉婵:“去吧去吧。”
接着高声通报:“夫人,苏林氏来啦!”
这就是逐客令了。院子里那个娘家亲戚再也没法赖着不走,垂头丧气地退了来。
林玉婵余光一看,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大爷,跟文祥夫人一样一脸福相,一身绸衫花马甲挺体面,手上戴串,就是嘟噜个面孔,好像人人欠他三百块钱。
大爷喃喃怒骂,和她擦身而过。
林玉婵已经等得有点麻木,赶紧上前拜见。
文祥夫人刚跟家哥哥吵了一架,也耷拉个脸。见了林玉婵,勉强提起个笑容,不咸不淡问候了两句旅途辛苦,让丫头上了个茶。
“你瞧瞧,写封信就成的事,你一个女人家,还大老远过来。也怪我在信里没嘱咐——嗳,也就是你年轻折腾,真是辛苦了。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刚得了几匹银红缎子,是宫里的亲戚因着太后大寿,分赏来的。我这老太婆穿不得那艳的色,正好让你挑个花样。”
说着笑让人去取。
林玉婵:“……”
这是把她也当成来打秋风的了……
冯一侃的嘱咐她铭记在心。她还不推辞,否则成了瞧不上人家府里东西。
只低头谢了,好在手边带了一包洋货,价值远远超过一匹布。赶紧拿来。
文祥夫人立刻推辞:“老爷府上一向清廉,你拿回去。”
林玉婵耐心笑道:“这是给您的,不是给老爷的。都是小玩意,虽然好玩好用,但您就算拿去卖也换不得几个钱。谁要是揪着这些东西做文章,编排文大人,那也太丢份啦,传去只有挨笑话的份。”
文祥夫人想想也是。拒绝别人的礼物毕竟失礼。客气了半天,收了,好奇问问这些都是什。
好容易说到正题,讲了两句她在上海的生意,又提到林翡伦——
“啊,那个小闺女。有相片吗?我拿给我妹妹看。”
林玉婵深吸气,“回夫人,相片没照成,因为……”
刚要一气说孤院的变故,文祥夫人却忽然打个呵欠。
“随提一句的事,没关系,没有就没有。我该去准备午饭了,老爷回府里吃。失陪了。”
林玉婵一气噎在胸,眼看文祥夫人起身离开,只结结说:“告、告辞……”
她也看来,文祥夫人被她哥哥弄得心情糟糕,强提着精神跟她说了几句话,根本没兴趣深聊。
老仆带她门,还笑道:“太太真是好福气,那缎子是宫里赏来的,夫人一直没舍得给人,您这面子不小哇。”
林玉婵抱着一匹布:“……”
她千里迢迢进京,不是为了拿匹宫里缎子回去吹牛的!
如果换成在海关,或是上海任何一个新式衙门,她肯定扭头就回,死皮赖脸也要争取到一个说话的机会。
但冯一侃的危言耸听在她耳边响:别觉得己攀上官太太就尾翘上天。在京城里,惹怒了带“官”字的任何人,就算本人当时不怪罪,也会拔萝卜带泥,牵连一
串人,从此她在九城就上黑名单,谁也不待见。
林玉婵犹豫半天,终究没敢铤而走险,迈那一步。
她心事重重地府,冯一侃迎上来。
“没成事?”他一眼看来,轻松地安慰,“不要紧,凡事哪一蹴而就,以后再等机会就是……”
“是孤院已经被查封一周了!”
林玉婵掩饰不住焦躁。
一抬头,忽然看见方才那手串大爷,还恋恋不舍的没走,站在灰色墙根底,唠唠叨叨的抱怨。
“这做妹子的成了一品夫人,飞黄腾达吃香喝辣,我娘家人是嫌土,都看不上喽……你说说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就在我关外随随便便的挖个参。这北京城里是规矩多,这哪条规矩规定了家人不帮衬家人?……”
胡里行人侧目。
老仆追来,好说歹说,悄悄递了一封银子,意思是您别在这宣扬家丑了。
大爷一甩手:“打发叫花子呢!我又不是来讨钱的!我偏说!”
嘴上硬,还是拿了银子,迈着八字步,嘟嘟囔囔往胡溜达。
林玉婵心念一动,跑过去,福一福。
“潘……老爷。”
文祥夫人娘家姓潘。这大爷约莫也是汉军旗人,死要面子那种。叫声老爷没错。
潘大爷斜眼看她。
方才在府上也见过这小女孩。虽然不知是谁,但既然她也是文祥夫人的客,身份低不了。
于是也不敢怠慢,欠身回礼:“您什事?”
林玉婵笑问:“方才您说,您经营个馆子?”
…………………………
冯一侃拎着一包行李,远远看着林玉婵跟潘大爷谈笑风生,觉得他这半辈子码头白闯了。
洋场里来的姑娘,都这开放的吗?直接跟陌生大老爷搭讪?
而且还成功了?
他赶紧追上去。
潘大爷也是一肚子苦水,好容易有人伸只耳朵听,也顾不得矜持了,心里倒是也闪过念头,这陌生姑娘莫不是碰瓷的骗子。但转念一想,他都快揭不开锅了,有啥骗的?
没几句话的工夫,让林玉婵请到路边小馆里,要了份爆肚。
“再添份芝麻酱。”潘大爷唉声叹气地提筷子,“其实就是我妹夫一句话的事,他偏整景,装清高,就是故意给我添堵!”
潘大爷才不给文祥留面子,滔滔不绝开始诉苦。
他是文祥夫人的嫡亲哥哥,年轻时在关外贩皮货,攒点银两。如老了,想过稳当日子。家妹子在京里享福,他也就带着家小搬来北京,寻思找个生意做做。
中国人讲究民以食为天,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开饭馆。于是在正阳门外盘个烧鸭店。因着是闹市,生意还不错,够他每天玩鸟棋的。
谁知上个月,对面新开另一家饭馆,好家伙,赔本赚吆喝,又是打折又是发广告,还请了个书法家写了牌匾。百姓爱新鲜,潘大爷的饭馆一子人走茶凉,每天亏得他心肝颤。
潘大爷思来想去,活人还让尿憋死?己不是有个做一品大官的妹夫嘛!他总从这人脉上捞点好处吧?
不多求
别的,就让文祥带着僚,到他的馆子里吃几顿。要就给他也写个匾,要干脆稍微朝底人授个意,让他找找竞争对手的茬,譬如偷税漏税,食品不洁……对文祥来说,都是举手之劳的事。
谁知,在家妹妹这里就被挡住了。文祥夫人和丈夫一条心,决意清正廉洁,不以权谋私。
是在潘大爷看来,这明摆着是针对他:别人做官,各路亲戚都跟着鸡犬升天:曾国藩提携他兄弟当官打仗,李鸿章家里开的当铺数不清。凭什他不享受这便利?
于是三天两头来找妹妹诉苦,但文祥夫人只是轻描淡写,建议他勤勉工作,诚信经营,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全都是废话。
“她就是看不上我这个磕碜亲戚!”潘大爷嘴里喷着香菜末,悲愤地总结道,“枉我小时候带她看灯遛狗听戏逛庙会,现在她姓瓜尔佳了,胳膊肘往外拐,把我这做哥哥的当叫花子打发!”
故意说得十分洪亮,爆肚店里的几个小二都听到了,窃窃私语。
林玉婵沉默片刻,问:“带我去您的馆子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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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这一天八角钱虽然贵了点,你也不这用我啊!”
冯一侃跟着轿子,从东堂子胡跑到前门外鲜鱼,累得满头大汗。
林玉婵在轿子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她也没想到北京城这大……
外面一片灰蒙蒙,她几次探头想看风景,都被一股股沙子吹了回来。
轿子停在一片闹哄哄的市场。潘大爷对这个半途冒来的外乡姑娘不太信任,咬着烟卷,随便一指:“喏,就是那。你说你给我咋整?”
林玉婵一看那招牌,略觉眼熟。
“便宜坊”。
她乐了:“卖烤鸭的啊!”
此时的便宜坊,确是一副即将倒闭的懊糟样。几个大厨衣衫整洁,辫子梳得油光水滑,正百无聊赖地聊天。看到潘大爷来了,赶紧整理衣帽,假装处理几只烤鸭。
细看看,那烤鸭皮都蔫了,低头丧脑,耷拉着翅膀脖子,全身上只剩嘴硬,不像刚炉,像是刚土。
潘大爷翘起胡子就要训人。厨子委屈:“鸭子都卖不去。这一只还是早上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