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不想像坚贞烈妇似的扭头就走。小家子气,而且得罪人。
况且,要是碰到一个对她有点意思的男人就逃,那她趁早别抛头露面做生意,回家呆着。
所以还是挂起商业笑容,礼貌婉拒:“受累您,不用。我就在这逛逛。”
因着身在“主场“,宝良也不似过去那样谨慎,言谈举止十分放松。
他追上两步,低声笑道:“别害羞啊,林姑娘,以前我只告诉你家里有人在朝中做官,因着我在外地,不好过分张扬。但其实家父是朝中一品大员,说话颇有分量。我知道你心里纠结,咱旗汉有别,但现在其实管得不严……”
他话说得很快,情不禁跟她靠得很近。陌生男女间相距二尺,在上海算是新派浪漫,在北京就类似耍流氓。
林玉婵闪一步,也懒得礼貌了,严肃道:“宝良,你想太多了……”
冯一侃总算后知后觉赶过来,一见宝良的打扮,就知道非富即贵,赶紧插进两人中间,一边朝林玉婵使眼色,一边拱手道歉:“对不住啊这位爷,我……哦,小的就是苏太太雇来扛行李的,哈哈……对对,住宣武门南堂,离得不远。来来,抽根烟。有什事跟我说。苏太太天有点累,不是有意怠慢您。”
宝良见有男跟班,也不好意思太冒进,憋了好一阵,憋一句:“那我请你吃饭……”
林玉婵:“再见!”
宝良眼看轿子远去,失魂落魄地在原处站着,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
坐在小馆子里等菜的时候,冯一侃悄声埋怨:“姐姐,我叮嘱你的都忘了?这是京城,人家是富贵旗人,你得顾忌人家身份,哪像在南方似的随心所欲的驳他面子?要不是我天打圆场,让他记恨上,你找嘛人说理去?”
林玉婵反问:“我不明确拒绝,让他误会了怎办?况且他也不像那小心眼的人。”
冯一侃:“嗐,那也不当场甩脸子啊!这跟人交际的学问多了!——算了,给你上课也来不及,说句不好听的,咱洪门的人,在京城只有夹着尾做人的份。次记着,收着点格色,啊。”
林玉婵有点不服。她觉得己已经修炼得够圆滑了,在北方人眼里,原来还属于个性太强。
没办法,入乡随俗呗。
北京又好又大,就是拘束太多。她完成了主要任务,带着“长见识”的心态转了半天,已经有点想家。
好在午的行程颇有收获。林玉婵在灯市附近发现了一个洋人办的学校,小门小院,门破破烂烂一个招牌,写着“贝满女塾”。
林玉婵喜望外:“也是女校!”
赶紧整理衣帽,敲门进去拜会。
学校设在一个小小合院里,唯一一位外籍教师兼校长是个年过五旬的美国老太太,严肃而不苟言笑,我介绍叫贝满夫人。丈夫是已故传教士贝满先生。
林玉婵惊呼:“是那位写《大美联志略》的教士吗?”
这是大清第一本描述美国的风土人情、历史制度的书籍,上海墨海书馆有刊印,容闳还买了一本放在家里,给别人介绍美国时拿来用。
贝满夫人那张冰霜脸上露些微笑容,转身从己的书桌上拿
一本《大美联邦志略》。
大清开埠以来,洋人教士涌入,但和本土人相比依旧是凤毛麟角,真正做点传教以外成就的更是屈指数。稍微一动脑子,就牵扯许多互相有关系的人。
贝满夫人见亡夫声誉宛然,不觉触动,朝林玉婵笑了笑,说:“随便参观。”
北京地价低,贝满夫人又有教会资金支持,学堂里布置得有模有样,笔墨书籍一应俱全,教室里供了十字架耶稣像,还请了两个本地妇女做杂务。但林玉婵看到,凳子上坐着十来个女孩,虽然统一套着青布袄裙,但校服底的内衣都破破烂烂,握笔的手粗糙得不像话,半数没穿鞋。
贝满夫人看她的疑惑,叹了气。
“年刚立校,只招到穷人家女孩和街头乞讨的女童。体面人家根本不会送他的女到家门外读书。”
“很多孩子只上半天课,其余时间还要工作补贴家用。有时候甚至要给钱,才说服她的父母让她来读书。”
这种问题,一个多世纪以后的扶贫工作里依然存在。林玉婵只安慰贝满夫人:“等这些女孩长大成人,体会到有文化的好处,她和她的家人会感谢您的。”
贝满夫人听闻林玉婵也在上海办有学校,好奇问:“你是怎招到学生的?”
林玉婵有点不好意思:“我那个是成人学校,来的大部分是洋人太太。”
贝满夫人此前也有办学经验,林玉婵跟她聊两句,觉收获良多,寻思回去之后以改进一己的玉德女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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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不再“力更生”,到便宜坊请教潘大爷。听他的指示,去天桥观摩“天桥八大怪”。
这些都是身怀绝技、江湖上富有盛名的民间艺人,评剧、武术、杂耍、技、相声……做什的都有。
林玉婵算开眼界。有些评剧段子什的,大概是表演者从小用血汗磨练来的技术,比后世的搞笑艺人也不遑多让,没几句话就让她捧腹;但有些摧残身体的杂耍,或者故意卖弄粗俗、乖露丑的演,她就有点接受不。
宝良倒是乐在其中,和旁边的观众指指点点,笑得一浪高过一浪。
一场演结束,观众散去,传奇艺人从石磨艰难爬,弓着明显变形的脊背,趴在地上,慢慢捡拾一枚枚铜钱。
林玉婵扭身离开。
午去了琉璃厂。因着来京参加科考的举子大多集中住在这一带,附近形成了热闹的雅游之所,卖书、卖文房宝、卖古玩字画的商铺比比皆是。
林玉婵当然不敢去古董店挨宰,于是先去书店里逛了一圈,大多是科举所需的各种参考书,印得精致,卖得火热,还有不读书人在里面高谈阔论,什“端庄静一”、“察几慎动”、“克己复礼”,品评各样书籍的学术造诣。
不过在她听来,一是不懂,二是没用。翻两页,还挨书商白眼,怕她一个女流弄坏了书。
林玉婵哼了一声。这些玩意只误国,她还不稀罕呢。
临走的时候,忽然在角落里发现几本西式铅字印书,却是上海墨海书馆刊印的《博物新编》。封皮上落满灰,结了个蜘蛛网。林玉婵好奇拿起来翻翻,那书店老板
也不赶她,反而朝她吼:“半价!”
林玉婵叹气,放书,掸掉手上的灰。
只去老字号“松竹斋”买了些优质的文房宝,又在附近找到王致和腐乳、六必居酱菜,选些以长期存放的,打包当做礼物,回去后赠予员工和股东。
此外,还逛了附近的几家茶叶铺子,观摩偷师。
北京是千年古都,地水污染得十分厉害,水质咸涩,所以上至官僚,至百姓,都喜饮味道浓郁的花茶。这些铺子里卖的大部分都是各式花茶,倒让林玉婵开眼界。她打包了十几种花茶做样品,打算拿回去研究。
冯一侃跟在她身后,忙里偷闲买了个挑担,把她买的一大堆东西挑身上,像个沙和尚。
林玉婵也不好意思再买了,但最后想想,总得给苏敏官带点不一样的吧?
小爷这辈子怕是都没法再进京。总不就给他带几瓶酱瓜臭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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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林玉婵找个没人的地方, 拽怀表看看时间。
因着怀表在北京基本没人用,只在王公贵族圈子里时兴。她也不敢露财。
还有一个钟头。转来转去,在大栅栏发现一家“马聚源”, 卖高端帽子的。虽然没有上海那多时髦式样, 但好在做工精细, 用料讲究。对达官贵人来说,是个身份的象征, 戴去有排面。
林玉婵为了行方便, 有时候穿一身男装,帽子都是随便戴。她想了想, 给己选了顶体面的熏皮小帽, 核桃大的白丝线帽结,稳中有皮, 有那几分年老成的味道。
最重要的, 是京城行货, 应该在抛头露面时加不分。
然后给苏敏官挑了个羽缎瓜皮小帽,缀着块蚕豆大的白翡翠帽准。低调奢华, 七两银子一价。
养男人不容易, 林玉婵咬牙掏钱。
她刚拿起帽子, 那掌柜的抢着给她换一个款式的。
她诧异。掌柜的笑道:“众所周知, 北方人头大而扁,南方人头小而尖。您是给家里人买帽子对吧?小的一年卖几千顶帽子, 拿这小号的没错。”
林玉婵算是长见识。这京城老字号就是服务贴心, 还带大数据卖货的!
那就给他拿个小号吧。戴不上正好她戴。
马聚源旁边是一家卖面人的铺子。一个普通担子,面是一格一格的小抽屉, 上面摆着签子、梳子、篦子、剪刀……
那捏面人的手艺人十指粗糙,揉起面来却异常灵活。手边摆着拿着那朱红翠绿雪白的面团, 先一搓,再一捏,又一滚,最后用小工具精雕细琢——一点又一点,彩色的面团被注入生命,就变成了栩栩如生的面塑——兔爷兔奶奶,孙悟空猪八戒,金陵十二钗、哪吒诸葛亮……一个个须毫毕现,最后再用染黑的面团往眼睛上一点,活了!
面人插在竹签上,像插糖葫芦似的,一圈圈围着,好似在开民间传说代表大会。周围了一圈小孩看,大人拽也拽不走。
林玉婵一瞧就喜欢,挤在孩子群里看了好一阵,有心挑一个买,看得眼花缭乱,选择困难。
那手艺人察觉到面前多了个大
龄童,忽然抬头,打量她一眼,喝一茉莉花茶,笑道:“小闺女,外地人?”
林玉婵点点头,笑问:“多钱一个?”
手艺人笑而不语,把手里的武松递去,收了钱,又低头揪了一团白面,十根手指上翻飞,不一会,一个白娘子造型的美人脱颖而。不于其他面人的银盘满月脸,这小娘子却有个赛荷花瓣的尖尖,隐约南方人面相,五官虽简略,神态却呼之欲。围观小孩齐齐道:“哇,是她!”
林玉婵惊喜地捧过,“我要了!”
那手艺人见她做派大方,手头也大方,有意逗她:“要不要再带个许仙呀?”
这捆绑销售也真是一气呵成。没等林玉婵答话,那手艺人已经又捏了一团面。
她心中一动,说:“不要许仙。要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