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压力之,林玉婵脑子转飞快,立刻做惊讶之色:“他没有吗?应该也送了呀……我知道了,一定是路上丢了。其实他从外洋寄的东西信件,有一半平安到就不错。”
越洋邮政不靠谱,容闳从黎寄的快信就被丢了件。这锅给洋人船员背,赖不到大清子民身上。
她这一解释,理所当然。
慈禧也就是逗逗她。以前偶尔接见的民间小角色,稍微诓两句就吓得跪地磕头,很是滑稽。这个小妇人又不一样,答话滴水不漏,慈禧不由得起了考验的心思。
“那——你送了文大人那多洋货,你那时又不知我要见你,怎单留着这件呢?”
林玉婵又是一怔,看看屏风后的文祥,总不说,我舍不得……
她不忘保持喜庆笑脸,想了想,道:“这瓶花露本来是要送给文夫人的。但她问了来历,说这贵重的东西只配给太后那种身份的人用。文大人向来朴素,她若收了,夫妻生嫌隙。因此给我退回来了。巧这花露最后还是到了太后手里,也算是让文夫人说中了。”
这话把文祥也捧一遍。商业互吹没坏处。
说完,小心抬眼,看到慈禧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扬。
“瞧瞧,这是汉人,却也知道礼数。”
又转头跟文祥抱怨:“你也真是的。人家都说办洋务油水大,就你装穷。”
文祥忙起身,诚惶诚恐地分辩:“哪有的事!奴才一心为国,国家每一文钱都用在刀刃上!至于家关起门来过日子,何必那讲究?”
慈禧笑道:“我知道!你瞧你这靴子,脚指头都快露来了,怪膈应人。回头去领一双新的。”
文祥忙谢恩。
起身后,面有得色,朝旁边那个顽固派裕盛瞟了一眼。
裕盛冷笑,低头喝茶。
林玉婵缓缓气。
就演戏呗。一起演。即兴演。她就是个道具。
“对了。你过来。”慈禧忽然召她近前,“你带来的这罐子东西,我叫宫里会做西菜的厨子看了,无人识得。”
林玉婵忙接过罐子一看,原来是黑糖蜜(mosses)。
租界里的西菜馆常用,北京还真没有。
她答:“这是甜菜制成的糖浆,滋补,多用作烘焙西洋点心。”
慈禧来了兴致:“做什吃食?这有个点心房,你做来看看,也让我那些厨子学学。”
林玉婵怎办,赶紧答应,搜刮脑海中的午茶食谱,说:“给您做个姜饼蛋糕吧!英文叫gingerbread,是欧洲传统甜食,补血暖胃。”
关键是简单。不容易失手。
慈禧嗜甜,立刻笑道:“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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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倒退了去,被人带入厨房,觉得有点荒谬。
毕竟是阶级森严的古代社会。说到底,她天就是个调节气氛的工具人。
慈禧也就是个三十岁的青年妇女。和现代许多三十岁的姐姐一样,她爱美妆,爱美食,以至于后世的很多民间小吃都有着相似的发源故事:“某天慈禧太后偶然
吃到……”
太后兴之所至,接见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民间女商人,不是来跟她聊经济聊政策的,而是纯为满足好奇心,给己找点乐子。
但林玉婵心中还是微有不甘。她早上点钟起床,颠簸了三小时马车,又在秋风里候了一个半钟头,费了许多脑细胞,战战兢兢回话,就为了给慈禧做个点心……
她有很多关于洋务运动、关于中国命运的见解,想跟这位为女人的帝国最高统治者分享。尽管她知道这不挽救大清必亡的命运,但哪怕只是让慈禧日后干一件傻事,多赦一个有识之士,也是值得的。
退一万步,哪怕跟她聊聊己的生意,抱个皇家大腿……
不止一人对她严厉叮嘱过,太后没问的事,绝对不许瞎提话头。
她不敢作死。于是她现在只烤蛋糕。
圆明园里的“点心房”,名字低调,其实是个高端大气、中西结合的大厨房,几大列橱柜,陈列着各种用得着用不着的珍馐调味品。
唯独没有黑糖蜜。
林玉婵先洗手,问过厨工,要来白面粉、牛乳、牛油、鸡蛋、蜂蜜、姜、糖、盐……
她原本厨艺平平,但为了伺候康普顿小姐的午茶,特意去西菜馆学过几样流行的西点做法。当然比不上租界里的洋人大厨,但应付一没离开过北方的慈禧,应该还算合格。
19世纪的gingerbread,不是后世做“姜饼屋”的那种硬饼干,而是更接近蛋糕的松软质地。林玉婵熟练地准备面团,一样样加料,最后将黑糖蜜搅拌进去,放进西式烤炉。
宫廷厨房的配置不是盖的,低温慢火恰到好处。蛋糕尚在炉中,已经喷香满屋。
掐着时间,用厚布缠手,把蛋糕取,已烤成漂亮的古铜色,蒸腾着牛油的芳香甜美,混合着一点辛香的姜味,闻起来很有节日氛围。
林玉婵在橱柜里发现了此时见的肉桂,磨成粉,洒在蛋糕上提味。
旁边几个厨子全程围观,暗记她的动作步骤。
最后帮她将蛋糕切开、装进珐琅彩瓷盘,配上进贡的西洋镶蓝宝石银餐具,又为了防风,罩了个丝绸罩子。
忽而安总管掀帘而入,用力皱了皱鼻子,低声鼓励她:“你很好。太后很久没这欢喜过。你待会用心伺候在旁,必有好处。”
林玉婵笑道:“我懂。”
文祥刷太后好感,我得赏钱,咱双赢嘛。
眼看蛋糕被小太监端走,她忙跟过去。
慈禧已经等着了,闻到香味,一脸期待之色。
丝罩揭开,戴着护甲的手指将要触到盘边,忽然,慈禧目光一顿,脸色转阴,叫道:“大胆!”
说毕猛地一推,啪的将盘子打翻在地,瓷片乱溅,冒香气的蛋糕骨碌碌滚到一边!
在场众人都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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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太监宫女齐齐跪。屏风后的几个老头集体跪,几把老骨头咔咔响。
林玉婵也慌忙伏身,整个人好像掉进冰窟窿。
余光看着那滚落在地的姜饼蛋糕。她尝过边角料,味道不会有差。况且慈
禧一没吃,怎会突然变脸?!
慈禧怒容毕现。林玉婵汗毛直立,觉得己要完。
肯定不是因为味道……卖相?卖相也没问题,否则安总管会提醒……一路上丝绸罩着,不会进沙土虫子……
林玉婵突然醍醐顶。装饰用的肉桂粉!
这东西在北方餐饮里极用,慈禧大概没见过,把那土黄色的粉末当成脏土了!
北京风沙大,然而让沙土吹进太后的御膳,那还了得?
她还不解释。一解释等于当面打脸,暗示太后孤陋寡闻,连肉桂粉都不知道!
但要真不解释,一“犯上”的大锅就扣上了!死罪!
屏风后,文祥面如土色。那裕盛却斜了眼,嘴角翻冷笑。
林玉婵心中划过流星般的念头:不束手就戮,不让慈禧开说“蛋糕上有土”。太后金玉言,这话一,就是真理。她跳进中南`海也洗不清。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别气坏身子。”林玉婵头比脑子快,先截了慈禧的话头再说,“我……民女、我不知道太后不喜欢把肉桂粉洒在蛋糕上,罪……罪该万死,次一定记着用整根肉桂调味,是我的错,太后饶命!”
慈禧一怔,看看脚底的碎瓷片,有点明白了。
不是沙子啊……
肉桂又是什玩意?
这小丫头倒是机敏过人,几句话,既保全了太后的面子,又撇清了她己。难怪入文祥的眼!
慈禧笑了,翘着指头,顺水推舟地说:“不是该死!也怪我身边人没跟你说清楚,我不喜欢那粉啊末的,以后弄这些花头。不知者无罪,你起来吧。”
太监宫女全都大大松气。麻利的宫女跪在地上,一点点把碎瓷收拾干净。
花衣安总管是第二个明白过来的,咚咚磕两个头,果断背锅:“是,是小的倏忽,没跟苏娘子说清楚。小的罪该万死,请太后责罚。”
说着朝林玉婵连使眼色。
她会意,火速去厨房切了另一块蛋糕,配了一整根肉桂,请人端到慈禧面前。
回来的时候,心跳依旧剧烈,算领教到什叫“伴君如伴虎”。
这一次,慈禧吃得津津有味,还说:“切几片,给各位大人分一分,让他尝尝西洋点心。”
片刻后,“顽固派”和“洋务派”人手一个小瓷盘,相亲相爱地吃起了姜饼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