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笑道:“一定。”
冯一侃走两步,忽然又停住,低声道:“用的手段,走的路,方才都想过了。咱小老百姓,有时候还真得服这个‘命’。林姑娘嘱咐的言语,您别忘了。别辜负她一片苦心。”
苏敏官点点头,饮尽茶水,招呼伴:“高升,春魁。咱上船。”
没有月色的夜晚,实在黑得怕。尤其是无灯的码头,水天一色的漆黑,地面仿佛消失了,化作深不测的虚空,让人看不清眼前是路是水,不敢落脚前行。
苏敏官忽然想,她糊了那多灯笼,应该有机会给己的囚窗前,也挂一盏吧?
不然,这漫漫长夜也太难熬。
他想起三年前的小年夜。他孤身一人,一身的伤,湿淋淋地被人按进黄浦江,囚在一艘潮湿发臭的小船里,白天锁着脚踝把他当奴隶,偷他的力气,榨他的精神。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裸的压迫和被压迫。
那时他寻不到逃生的门路。唯一做的,就是在深夜里点上一支烟,插在船舱外,在浓黑裹挟的夜里劈开一点点亮,试图看清周围的魑魅魍魉。
直到,码头上细碎地传来小姑娘的脆声。
“敏官!好久不见!”……
那时她十五岁。裹在厚厚的棉服里,小得几乎看不见。不怀好意的恶汉押着她,她不安地拽着己的裤腿。她的嘴唇被冻得发白,抿起笑容的时候嘴角发颤。
苏敏官忍不住想,倘若时间回溯,倘若他提前跟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打声招呼,他会不会冷静地告诫她:胜算不大,你别莽撞?
……………………
如,她长大了,一颗脑袋瓜愈发理智和清醒。一路的披荆斩棘的艰辛,给她身上包裹了厚厚的茧子,让她学会了遇事三思。
这一次,她理智地警告他,别冲动,别试图虎拔牙,把己和整个组织赔进去。
他样理智地劝她莫要莽撞,不要为了争一气,或者为了什笑的名节清白,把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她看起来听进去了。
两个人都懂得计算风险和收益。
是,小心着谨慎着,正如在空洞无边的黑夜里,谁也不敢迈开步子,也许就永远走不到一起。
总得有个人,飞蛾扑火、不计后果的拼一。
苏敏官的步子越来越快,踏进那深不见底的黒,身后的伴几乎追不上。
轮到他去送枪了。
第230章
上海黄浦。一个古色古香的中式小院里, 小提琴乐声悠扬,白兰地香飘满园,洋绅士洋太太翩翩起舞。
上海洋炮局总办、英国人马清臣端着一杯酒, 不甘心地看着己的太太接受了一个老年绅士的邀约, 生涩地跳起交谊舞, 而且还跟对方有说有笑的!
见鬼,她哪里偷学了那多规矩礼仪?
好像一只绚丽的孔雀, 背着他展开翅膀, 飞得越来越高。
在打完那场惊艳全租界的嫁妆官司之后,马清臣夫妇眼已经分居, 各过各的, 偶尔聚在一起,履行一社交义务。
真真正正的“相敬如冰”。只是表面上维持一个和谐的家庭氛围。
马清臣再也不敢觊觎他太太的财产。是, 看着那个颀长窈窕的美人身影, 又对她恨不起来。
男人天性, 得不到的反而念念不忘。她越是不把他当回事,他反倒越记挂。
而且马清臣发现, 比起己这位高权重的大清朝品顶戴, 反倒是他那个太太更受外侨社交圈的欢迎。
要是回到新婚燕尔之时, 那夫唱妇随的时代多好啊!他是她的领路人, 是把她带入文明世界的救星,是她的神。
他忍不住天马行空地想, 这个女人喜欢强者。等他再升两级官, 从洋炮局总办的位置上多捞点前,像中国官员一样雇几百个仆从, 一呼百应……甚至被派驻回英国,住上真正的洋房庄园……
她会反过来向他道歉的。
忽然, 他眼前一亮。郜德文裙角飘扬,神采焕发,跟他碰了个杯。
马清臣忍不住凑上前:“亲爱的……”
“好消息。”郜德文用简单的英文,磕磕绊绊地说,“我的投资,年底会盈利至两成。刚才经理告诉我。”
马清臣酸唧唧地笑一笑。盈利又怎样,跟他没关系。
要是让他来打理那些钱,说不定赚更多呢。
郜德文笑了,改用汉语,轻声说:“你看上的那个白玉多福多寿笔洗,我已差人买了回来。明天就派人送去你的书房。”
马清臣一瞬间眼睛亮了。
“亲爱的,我太感动了……瞧,你还是爱我的……”
那笔洗不是他看上的,是上海道台看上的。他有心买来送礼,奈何应酬太多,预算有限,他甚至想过挪用一点洋炮局的公款,只是有心无胆,这才作罢。
郜德文撇过脸,躲开一个热情的吻:“但是有条件。作为回报,你也得帮我一个忙。你认识的最大的官是哪个?我需要你给他写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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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租界中心。康普顿公馆。
洋楼二层的淑女闺房里,康普顿小姐遣开女仆,正在伏案奋笔疾书。
忽然,笃笃两声敲门。
她立时正襟危坐,盖上钢笔帽,打开面前的抽屉,纸笔丢进去,拿一本狄更斯的新作《双城记》,往椅子上一仰,津津有味地读起来,顺便抄起一盏凉了的茶,啜了一。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花费不到两秒钟。
康普顿先生推门进来,看了看女正在的书名,紧绷的面孔忍不住生笑意。
“你手上还沾着墨水,爱玛。”
康普顿小姐惊呼一声,连忙把右手藏到身后去。
“我方才在清理钢笔……”
“好啦。”康普顿先生故意皱眉头,“我说过不管你,你也不用天天防着我。”
己的女偷偷写东西投稿,每天写得容光焕发,他劝也不是,纵容也不是,只得装没看见,背地里格外留心她有没有玩得太过火。
好好一个报馆主笔,白天一份忙碌工作,晚上周末还得操心别的。康普顿先生心力交瘁,觉得己提前衰老三年。
还好,到目前为止,好像没有读者向《北华捷报》写过抗议信。
他无奈地想,大概这姑娘要写到嫁人为止了
。
不管是为了家庭荣誉,还是为了他内心一点点柔软的亲情,这个小秘密,他打算一直替女保守去。
“所以爱玛,在写什?”他温柔地笑道,“给我看看,说不定我纠正一你的文笔。”
父亲的示好,在女心里起到了十足的反作用。康普顿小姐立刻警惕地别过脸,假装没听见。
康普顿先生又叹气,给她递过一沓信纸。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那位中国朋友遇到了一点麻烦。”
康普顿小姐蹭的站起来,茶杯咕咚倒洒,《双城记》的封面上泡了红茶。
“露娜?她怎了?哦天哪,我的上帝……”
康普顿先生等女读完林玉婵的手写信,这才说道:“按照惯例,我的报纸不会登用中国人撰写的中国故事。这信是我偶然在门房的废纸堆里看到的。不过我觉得,有必要把给你看一……”
“为什不登!”康普顿小姐立时柳眉倒竖,质问,“如果把舆论闹大,领事馆会过问……”
“领事馆不是万的神灯,不过问一个大清国籍的女子。清国皇帝每天砍几千个脑袋,虽然野蛮,但咱也不干涉。”康普顿先生有些好笑,又颇感遗憾,“而且这不符合报馆规定。抱歉爱玛,在这方面我不网开一面,这是我的职业操守。”
康普顿小姐失望地坐回椅子上。
“不想想办法吗,爸爸?”她说,“露娜会在北京坐一辈子牢!”
康普顿先生抱歉地摇摇头,打开门。
“不过,”临走的时候,他忽然回头,轻声说,“这份信件里细节颇多,倒是有些以发掘的、跟外侨相关的新闻素材。如果不是直接寄到报馆,而是被某个外籍记者得到……我相信,他也许从中挖掘一些租界侨民喜欢看的东西。”
他轻轻掩上门,有意无意的,将那封信落在了康普顿小姐的梳妆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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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烟台。芝罘岛浮在碧波万顷的黄海之中,好似玉盆里生的一丛灵芝。
这个华夏大地的千年古港,秦皇汉武皆曾登临浮海的极东之滨,眼正目睹着轮船和黑烟占据水面,西式海关和租界拔地而起,昔日秦王刻石的土地上,飘扬着夷狄的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