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笑声，额头抵她额头，闭了一刻的眼，调整心绪。
“回去有债主堵门。”
而且……一个月内，贱卖了义兴的全部，好像收藏家亲手砸碎己珍贵的藏品，带来的伤害难以愈合。他不太想回到那个熟悉的门面，甚至不愿意想任何跟“船”有关的事。
一只细细的手勾住他小指。茶馆里人来人往，纵然有门帘，她也不敢太放肆。
她的手凉。一丝清明，从小指蜿蜒向上，注入他的心。
林玉婵忽道：“博雅的生意越做越大，老赵如是兼任账房，似乎有点忙不过来。”
语气闲闲的，带着点暗示的笑意。
苏敏官全身微微一震，睁眼看她。
他春风得意时，不止一次跟这小姑娘开玩笑，倘若博雅做不去，亏钱破产，欢迎来义兴做账房，他包吃住。
这个offer给了三年。在这三年里，林玉婵驾着博雅小破船在商海中探险，屡次驶过惊涛骇浪，几次被颠到散架的边缘，所幸船还没翻，也就一直没去义兴那里报到。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到头来却是她率先抛绣球。
苏敏官的一颗心，被她这句话，从纷乱的纠结中拽来一点点。
他脸色明朗了些，笑问：“是想让我加入博雅，还是只想让我挣钱还债？”
林玉婵轻轻吐头。
博雅是股份公司。按照现行的、支离破碎的商业律法，任何合伙人的加盟请求，都得经过大股东的一致认。譬如郜德文通过投资蒸汽机而入股，是林玉婵磨破嘴皮，说服大部分股东才得以实现的。
苏敏官在博雅还有三千两银子的原始投资。这些钱足够他升格为合伙人，进入博雅的决策层。
不过，也需要其他股东表决意。
而且……
林玉婵笑道：“你估计受不了我这懒散的风气。”
有些话她不好意思说。她只想将苏敏官拉低谷，给他找点事做，换换心态。不打算把己的事业拱手相送。博雅的经营方式跟他不是一路。若苏敏官真有话事权，以他的野心，他怕是忍不住插手人事任免，大刀阔斧地改革，直到把这家潜力大却蛰伏多年的小本商号，彻底做成摇钱树。
苏敏官从她的气里听了些微警惕的意思，无奈低头笑。
这姑娘真是……在商言商，一码归一码，私里跟他亲密到昏头，谈到公事，心里始终画着一条线。
这条线，他也许一辈子都不要妄想越过去。
这世上讨厌的人这多，算计谁不比算计她有趣。
“我懒，不想从头学你的业务。”苏敏官笑道，“给我开老赵一样的薪水就好，我有债要还。”
林玉婵倒没想到他如此无欲无求，眼中一瞬间有些黯然。
她都做好“分期还款十万两”的准备了。他管她要一个月十五块钱？
不过，苏敏官跟她一样，己主意多，不喜欢被别人安排。
她想了想，也就顺着他的话说：“以。不过老赵只是兼任账房，保罗和我也会定期复核。盘账的工作用不了一个整劳力。银元十块最多，否则别人会有意见。”
他彻底入戏，
认真还价。
“十五块。我以帮忙扫地做饭。”
林玉婵捂住嘴，不声的笑。他一个烧个甜品都把厨房炸了的金贵小爷，还想抢周姨的活计，倒给钱她都不让他干这些啊！
她摇头：“十块最多。也不要使唤你做别的，分内事做完，随便你去玩。”
“那要包吃住。”
林玉婵奇怪：“义兴……”
“门面大部分租去了。只有仓库暗室没动，存着些会务的东西……其实我日船以后，本来就无处去。”
他答得轻描淡写。
林玉婵慢慢点头，很苛刻地说：
“好。不过我租的员工宿舍已经满员。没法满足你一人一间，你得跟人挤挤……”
苏敏官终于被压榨得受不了，柔柔地唤她。
“阿妹，你雇我，总得拿点诚意吧？”
“……跟我挤一，不委屈吧？”
林玉婵忍笑说完后半句话。
苏敏官呼吸一滞。茶馆外，“女武神号”鸣笛港，他竟然没注意。
他慢慢扬起眉毛，脸上彻底没了阴霾，笑看着她，悄悄回勾她手指。
“那我给你铺床叠被子，不加两块钱？”
林玉婵脸埋在手里笑。
这事她己也会做啊！就是早上顺手一分钟的事！哪个冤大头花钱让别人干？
不过，也实在不想再打击他的积极性。每月十二银元，要想挣够十万两，他得做到三十世纪去。
苏敏官见她默认了，脸上阳光明媚，绽一个久违的纯净的笑。
他蓦地站起身，拍拍林玉婵肩膀，拉她站起来。
“最后一个条件。”他说，“我的股份暂存在你处，但如果日后我需要退股，我希望立刻拿到现银。”
林玉婵微微惊讶。看他眼睛，非复片刻前那冷心冷血的颓废模样，而是回到了往日那深思熟虑、事事成竹在胸的职业风范。
她盘算片刻，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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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放这里……这个不许动。”
“你的衣柜大，我占分之一就够了。”
“灯油在这里。换洗被褥在这里。”
“你的枕头好低。”
“高枕头对脖颈不好。适应一。”
“保险柜？算了，我也没什值钱东西……给我个抽屉就行。”
……
过了年，上海城内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小贩吆喝着南腔北调的调子，贱价售卖滞销的年货。
林玉婵笑眯眯往茶几上摆个果盘：“恭贺乔迁。”
值钱的身外之物一概押了去，苏敏官眼的个人物品得怜。只半个钟头，就完成了搬家重整的工序。
他细心拉平床单上的褶子，周看看，对这个“包吃包住”的宿舍条件不太满意：“床有点小。”
林玉婵霸道说：“想换己掏钱。”
他立刻就没声了，过一会，咕哝：“挤着也挺好。”
林玉婵逗他：“不是预支了第一个月薪水吗？”
苏
敏官假装没听见，兴冲冲地在床头摆枕头。
林玉婵抿嘴一笑，看看己的三楼主卧，清清爽爽，除了多双鞋，好像并没有“多住一个人”的拥挤感。
她一本正经跟他讲规矩：“进屋要换鞋，要脱外套。床上不许吃东西……”
苏敏官抗议：“我吃东西从来不掉渣的。”
独谋生多年，他早有一套己的生存智慧。虽然爱干净，但他早就研究，如何在最犯懒的情况保持清洁。
林玉婵瞪他：“那也不许。”
苏敏官小声委屈：“规矩咁多，大人家似的。”
她心眼又活动。他不喜欢束缚。
“那……”
最后妥协的结果，床上吃东西以，必须用托盘。谁弄脏谁负责换床单。
两人又查漏补缺，就某些生活习惯问题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充分交换了意见，进一步增进了双方的了解，并且初步达成了一些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