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睁开眼,胳膊抽,轻轻给她掖好被子。
他想,照她这个睡法,当然不觉得床小。
以后有钱了还是得换一个。
他无声床穿衣,持一盏灯,适应着新宿舍的格局,小心楼梯,到一层办公室,取待核的总账。
方才一时情急诓了她。一个午觉的工夫,怎核得完这一大本。
老赵交接工作时,在备忘上标明了需要改正的页数,预计得用一整天。苏敏官略一估算,让他来,三个钟头应该够了。
苏敏官挑灯执笔,开始加班。
被包养就得有被包养的觉悟。总得对得住这份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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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上海的雨季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天还是春风拂面的微露清凉, 入夜便是暴雨如注,第二天,空气闷得仿佛拧水来。码头上, 一滴滴裹着咸腥气的雨水随意飘落, 打在人汗湿的额头上。
容闳举着伞, 跳船舷踏板,不太适应坚实的大地, 一连几个趔趄, 还是让身边水手扶住的。
“……谢谢。”
“环游世界”的雄心壮志让他受足了罪。先是跨越中美洲,沿墨西哥海岸到旧金山。然后寻寻觅觅, 好容易定到一艘去横滨的船。在太平洋上颠簸无常, 每天咸鱼吃到吐。到了横滨再换船去上海,路遇海盗, 船差点翻。
回到上海之后来不及休整, 又颠着骡车走陆路, 赶到徐州去谒见领军剿捻的曾国藩,受了一番嘉奖, 以历途万里、购办机器之事, 保奏了五品实官, 只待朝廷核准, 便上任。
然后才有时间等待休整。容闳乘船回到上海,一路所见萧然。才知己去国年余, 大陆沧桑。太平天国已然灰飞烟灭。
上海的人锐减三分之二。他沿途已经听说了那场雪崩一般的地产崩盘。派人去打听, 过去常光顾的西餐牛排馆早就关门大吉,常去的教堂也人丁寥落。整个城市还没从经济危机中恢复过来, 连船票的价格都比往日低了三成以上。
容闳想,起码博雅公司应该还在吧?林姑娘扎实谨慎, 应该不会参与炒地皮的事。
他抬头,在码头上密密麻麻的各家船行招牌中寻觅,唯独没找到“义兴”二字。只好随便雇了个船,先往苏州河码头驶去。
沿苏州河顾,所见更是触目惊心。往日密密麻麻排在河岸的码头、沙船、华人船行,居然十不剩二三,破船胡乱泊在岸边,堆满了垃圾,散发着臭气。
容闳惦念起一位老朋友,忍不住问船夫:“你知那个义兴船行,生意怎样?……”
船夫朝前面一指:“客官说的是那个啊?生意好着呢!免费的,哪没人?哈哈!”
在原先义兴码头的一隅,招着一面小旗,旗面绘着铜钱标,上书“义兴义渡”。
洋人造的韦尔斯桥实行歧视价格,华人过桥一律收费,租界居民别无选择,有些每天需要过河营生的,只每天交买路钱。
不过两年以前,当时蓬勃发展的义兴船行,许是看不惯洋人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拨一艘小船,开设了“义渡”,免费送客过河。虽然比过桥慢些,
但好在摇船的是中国人,见了客人不翻白眼,乘坐体验十分优良。
这个“义渡”给义兴船行攒了不碑。后来,几家沿河的船行也开始有样学样,推低价或免费的渡河服务。韦尔斯桥的生意一落千丈,那个二鬼子收费员整天没事干,扒着栏杆朝底的渡船啐水。
不过天有不测风云。随着洋人轮运重拳击,用低价补贴的方式恶性竞争,华人船行纷纷倒闭,那些“义渡”也都开不去,水面上不复热闹。
只有最早的那个“义兴义渡”,虽然正主义兴船行都倒了,但这免费的渡船却奇迹般地保留了来,每天迎来送往,和韦尔斯桥无声地分庭抗礼。
容闳提了随身挎包,目瞪呆地注视着摇船的年轻船夫。
“苏……哎,你怎……”
苏敏官取挂在船板上的手帕,抹一把汗,笑容绽放。
“容先生,回来了?——快上船,外面雨。”
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爽朗,好像跟他只是小别一个月。
容闳失魂落魄地登上“义渡”,肚里的问号比外面的雨点还多。
等乘客坐齐,苏敏官团团一拱手,拎过船桨,缓缓向对岸摇去。
他鬓角沁着汗,整个人却不显得邋遢,一身无袖短衫干净服帖,摇船之际,手臂肌肉鼓动,流畅得让人赏心悦目。
容闳坐在己一堆行李上,几次欲言又止。
“这个,敏官……什事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苏敏官笑道,“洋行欺压太甚,生意做不去了,不如典卖干净。”
其实这话也有七分真。倘若没有那突如其来的事故,假如他还背着义兴的偌大家业苦苦支撑,现在多半也是债台高筑,一点点被洋人蚕食血肉。
容闳:“是……”
是曾经的天纵奇才、吃算盘珠子长大的祖传奸商,眼就做个不赚钱、卖力气的船夫?
苏敏官看他要问什,坦然回道:“跟人说好了。义兴的招牌不丢。”
苏州河不宽,顷刻间就渡过了。脚一晃,小船靠岸。乘客纷纷站起来道谢。
有个年长的老者还往船头小盒子里两文钱,笑道:“小苏啊,人生起起落落再寻常不过,你不要消沉啊,慢慢攒钱,运气总会回来的!再不济,先骗个媳妇,生几个毛头,先成家再立业,不丢人!慢慢来啊。”
苏敏官笑着谢了。容闳定定地看着他。
一年多没见,也许是因着生活打击,这个年轻人的性格温顺了许多……
不,他棱角依旧,只是将锋芒藏了起来。
他腰间依旧别着一杆隐蔽的枪。
苏敏官看看日头,将船栓回桩上,挂一把锁。就在人来人往之际,大方脱汗湿的短袖衫,披上另一件长袖。
“每天早晚繁忙时段,义渡各开一个钟头,锻炼一筋骨。”他扣扣子,解释,“不然整天闲着,人要发霉了。”
容闳惊讶:“你——整天闲着?”
苏敏官一笑,拦一辆马车:“你博雅的人太实诚,账目上一点花头都没有,让我怎忙?”
容闳再次惊掉:“林姑娘把你也给挖来了?”
*
过年后,博雅公司正常恢复运转。尽管这一年里公司命运多舛,还斥资置办了蒸汽机,但由于棉花价格飙升,兴瑞牌茶叶销路火爆,使得这个小小的外贸公司,在全上海的华人商号中一骑绝尘,不仅盈利,而且年末分红比率达到百分之二十。
股东皆大欢喜,都说这林老板真是运气好,做什什发财,真是老天赏饭吃。
旁人当然不知,林老板在做每一个决策之前,如何殚精竭虑计算利弊,在遇到挫折之时,如何擦干伤立刻爬起来;如何用股份和花红调动员工的积极性,又是如何利用她的一点点天分和前瞻性,在五花八门的买卖中,总结最有前景的门道……
这些因素,细说起来太复杂,不如拿一句“运气好”来概括。
年后,苏敏官光荣接任博雅公司的账房一职。干了几天就发现,原先老赵要做一整天的活,他三个钟头完事,还有工夫验算一遍。
归根究底,博雅有两位高知经理,人还都老实,培训的属也都有良好的工作习惯。记账记得精细科学,收条票据一样不,核账的时候一目了然。相比过去义兴的草账,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乱划拉几笔拼来的,核算难度不日而语。
老赵天分一般,偶尔还开小差,但真做起事来很认真。偶尔算账错,加班也要补回。
现在换成苏敏官。他笔如飞,就压根不知道“算错”两个字怎写。
林玉婵大意料,但合约里说好的工钱不,只好付着他每月十二银元,让他每天干三个钟头的活。
于是苏敏官成了社会闲散人员。他的第一件事,先把义渡恢复起来,保留义兴的一丢丢市场份额,让双铜钱标志继续顽强地飘扬在苏州河的水面上。
此外,作为两广洪门的总话事人,“留沪查看”的将功补过分子,他还得定期在茶馆“把水”——处理组织事务、接待门兄弟、调节会员纠纷,等等。这些事过去都在义兴茶馆完成,如义兴茶馆抵押去,招牌换了,生意照旧,他每十天去坐上半日,过问兄弟近况,尽一金兰鹤的义务,人家还给他茶水打折。
时间还是用不完。于是每个周末,他基本上都磋磨在商会里——不再参与事务,只是旁听和整理资料,漫无目的地听取各地商业情报,当个消遣。
剩的零散时间,他就窝在小洋楼里读书喝茶,最大限度地享用“包吃包住”的福利——读的当然不是什孔孟圣贤书,而是流行有趣的画册、新刊印的名流诗文、中英报纸、博物志略。有时候还拉着“室友”一起读。
林玉婵也不是次次给面子,经常放他鸽子:“我忙着呢!”
……
苏敏官想到她那似嗔似怪的模样,嘴角不觉微翘,掀开马车窗帘,远远看到西贡路的入。
“她天应该在。”他对容闳说,“一起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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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总部小洋楼里,林玉婵脸上挂着夸张僵硬的笑容,正在接待贵客。
“……太好了,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贵客是内务府的皇商。辫子梳得油光水滑,穿着厚实挺括的绸马褂,赶
上上海黄梅天,全身都是汗。两个家仆蹲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机器人似的给他打扇子。
林玉婵体贴地开了全窗,燃了驱蚊的香,又泡了清凉的薄荷绿茶,按照京里人的味,加了几瓣茉莉花。
因着去年慈禧一句话,博雅公司另辟新业务,给太后以及后宫诸位娘娘供应西洋香药保养品——精油、花露、面霜、糖蜜,还有刚刚开始工业化生产的洁面乳和散粉,供给宫里的贵妇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