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这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周姨昨天焖的米饭，还剩半锅。”
林玉婵：“……”
他摆了个厨神的架势，心无旁骛地忙活了两个钟头，等于就煎个牛排！
真是很有工匠精神。
“阿妹，”苏敏官取手帕擦汗，专心看她拨弄青菜。白皙的手指伴着翠绿的菜叶，“江南制造局的招标，你若是问我的意见……我不支持。实在唔好意思。”
林玉婵：“哦？”
又泼冷水。不过她早就免疫了，脸一扬，等他解释。
苏敏官专心监督牛排的颜色，犹豫许久，才说：“就算造质优价廉的国产枪炮，你觉得的枪会对准谁？”
林玉婵一怔。
他不忘身份，立场很鲜明。
但她随即解释道：“首先，国产军工刚刚起步，离造媲美洋枪的军火还有十万八千里；其次，帮这间工厂打基础，不仅是为了朝廷利益。总有一天，……是会为全中国人民服务的。”
苏敏官看她一眼，轻声说：“这是你的美好想象。”
“就算没有国产枪炮，官军也会用进军火去镇压民变。而且……”
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现在的捻乱过去，直到几十年后的义和团，这期间国内相对和平，不会再有像洪兵起义、太平天国那样的大规模兵戈。
她笑一笑，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往好了想，如果我染指军火生意，日后革命之时，岂不是个助力？”
苏敏官扑哧一笑。
还说得有板有眼的。顺着他的“杞人忧天”，故意往夸张的方向演绎。
不过……也真是个挺诱人的图景。
过去的几年，他和其他大多数落难的洪门兄弟一样，专心苟着，觉得壮大身、互相帮扶，就是现最紧要的任务。
从闯京救人，和那个织就了千年的天罗地网正面相博的一刻起，他就暗决心，那个腐烂到根的城市，他迟早要再闯一次。
大战迟早会有。也许要等到很久以后，也许他有生之年看不到。
但，真到那时，他也要做好准备。
身边的姑娘其实也和他一样。虽然她表面上对造反不是太积极，也没有什相关的专业素养，但他感觉到，她对有些东西的恨意和抵触，比他还深得多。
苏敏官微微一笑，俯身亲她鼻尖。
“当然是赚钱最要紧。”他松，“你愿争取就争取，不过……”
林玉婵乐了，马上洗耳恭听。
“有什指点？”
“指点谈不上，你竞争不过洋行的。”苏敏官不客气地指，“我在洋行做过，凡是官府采购，他都有专门的回扣预算，有时候多达三成。”
洋行跟朝廷做生意——通常都是采购枪炮之类——从来都占据信息优势。官府里又有里通外国的买办。一场买卖来，朝廷花上比市价还高的价格拿货，洋行赚钱，经手官员吃够回扣，是三赢结局。
林玉婵知他所言不假，但她随后笑了。
“这次不是向洋人□□买炮那简单。制造军火需要几十几百种原料，朝廷没那个闲工夫一一去找洋
商谈。”她说，“江南制造局发文件，言明一切采购往来，都由中国商人负责接洽，正名办物，以绝洋人觊觎。”
苏敏官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这说……朝廷要独立强，还是了颇大决心的。
决心从每块钢板、每根螺丝开始，都不让洋人染指。
但是，跟中国商竞争，面临样的问题。
他说：“别人会贿赂上官，会准备回扣。”
林玉婵无言，默默拨弄开水里的青菜，见断生，立刻用长筷子捞来，晾在盘里，准备凉拌。
要想参与近代中国的工业化，命清高是不行的，必要时也得做点己讨厌的事。
但她很快又说：“容先生是江南制造局的督办，他肯定不允许机器厂购进质量不过关的原料。我以保证博雅选送的样品质量最高。然后再稍微活动一关节——我是不面啦，不过老赵有点经验……”
她顿了顿，又腻在他身后，别有用心地补充：“如果你愿意挣点奖金的话……”
苏敏官被她呵气呵得一个战栗，笑着躲开。
“你怎保证你的样品质量最高？”
林玉婵跑厨房，回来时，得意地扬了扬手中几封信。
“安庆内军械所裁撤，徐寿父子暂时失业，打算到上海短居访友。我写信邀请徐建寅做博雅的临时科学顾问，请他来给原料样品把关。”
苏敏官脸色微变，忽然眉头拧了起来，扭头跑开。
平底锅里冒烧糊的味道，一块黑不溜秋的牛肉蜷缩在锅底。
“甚好。”苏敏官轻轻咬牙，语调空洞地说，“我请他吃不带血的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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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好吃、好吃……这个也老好吃。在安庆哪吃得到这些呀，还是上海好，什都有呀……哎，我就不明白呀，他上了年纪的人，把这些东西叫蛮夷番食，恨不得闻一闻就捏鼻子。我怎觉得还以呀，以后若有机会去西洋国住一阵就好了，我天天吃这些，不会腻的呀……”
餐桌上，徐建寅就着一桌西餐狼吞虎咽。他不挑食，洋葱奶酪一概来者不拒，只是刀叉用得不利落，吃得不尽兴。
苏敏官给各人斟匍酒，笑道：“是林姑娘会挑馆子。”
容闳坐主位，熟练地用刀叉给己盘子里的烤鸡剔骨。一只鸡解剖得干干净净，徐建寅还在力聚丹田，反手握刀，呈“梅花两仪式”，对着一块七成熟牛排较劲。
容闳看不去，在徐建寅手边放一副筷子。
徐建寅连忙站起来：“谢大人……”
“家宴。”林玉婵用餐刀柄敲他后背，“勿要讲这些虚礼。”
苏敏官有心露手艺，给徐建寅接风洗尘。不过林玉婵为了小洋楼的安全着想，提前把西式厨房也锁上了，火速去相熟的西菜馆定了一桌子大菜。
徐建寅尝了这个尝那个，眼里熠熠发光，一边混地感谢：“你给我定的那些器械，老好用呀，家父译书时有不解之处就照着做实验，老方便了！——只是如安庆内军械所裁撤，那些东西都搬去金陵。金陵如是死城，不知要等多久才开工，我不想蹉跎，就来找你了
，真不好意思呀……”
林玉婵赶紧客气。她觉得现在己在徐建寅眼里大概就是个哆啦A梦，随时拿各种各样的好玩意。
徐建寅又关心另一位老朋友，问：“那苏兄的船行想必还是生意兴隆了？我这次坐船来上海，没看到你的那艘漂亮旗舰呀。如怎样？轮机没有再问题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敏官笑一笑，很从容地说：“经营不善，倒闭了。”
徐建寅：“……”
如果是在几个月以前，苏敏官提不得这个，一想到“义兴”二字就得抑郁半天，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煎熬灼痛，生各种上五千年的气。
如在博雅静心休整几个月，被林玉婵纵容着各种造，他的负面情绪发泄得差不多，心态十分平稳。
也不是第一次从头再来。他才二十多岁，有的是潜力，有的是时间。
见徐建寅还张着嘴，他又亲昵地看了林玉婵一眼，补充：“如在林姑娘手拿薪水，还债。她是我金主。”
徐建寅再次：“……”
这俩人不以常理度之。要不是相识日久，他怕是得吓得报官了。
“对了，”徐建寅保护好己的三观，换了个话题，“林姑娘，你给寄去的那些洋行资料呀，我稍微看了一……”
一谈到正事，再香的牛排红酒也失去了诱惑力。林玉婵匆匆撕一只鸡腿，离席，凑在徐建寅身边，看他翻开笔记本。
第244章
“这个江南制造局里是有几个专家, 都是洋人，说的话，写的东西, 被翻译一遍之后, 谁都看不懂。”徐建寅开门见山, “招标信写得语焉不详。譬如造枪炮，造轮船, 需要的钢铁硬度、弹性、强度、拉伸力……其实在汉语里也没个准确的叫法, 我正在考虑翻译，不过你懂我个意思伐……”
林玉婵咬着鸡腿点头：“你的意思是, 制造不的机件, 需要的钢铁性不一样。”
“性……”徐建寅倒抽一气，将这个词琢磨了好久, 然后端起一杯洋酒一饮而尽, “好词, 好词！林姑娘，弗好意思, 我拿去了……”
林玉婵失笑：“你接着说。”
“而洋行给你提供的进钢材资料, 这些种类和型号, ”徐建寅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枚蛋挞, 咬一，咂摸咂摸, 一边翻开另一沓纸, “这些，这些, 都是糊弄人的垃圾，三年必生锈呀。这种会裂开, 根本不适合造军工呀……”
林玉婵突发奇想：“中国人不己炼钢？办个钢铁厂什的……”
徐建寅用情的目光看着她。
“你要从勘探采矿开始，”他想了想，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找合适的矿砂，开采，运过来，还要精炼的煤炭，骡马太慢，我听说西方都是用火车，你最好先修一条铁路。还要造配套的港，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