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慈禧供应花露什的,来钱虽然多而快,毕竟不稳定。哪天太后一念之差,打算换个别的新鲜产品,她也没脾气,连违约金都拿不到。
但是江南制造局是会一直活着,活过大清,活过民国和日占,活到新中国,活到21世纪。
她做好充分万全的准备,投标书修改到深夜,弄得蓬头垢面眼带红血丝。好在容闳就暂住在二楼客房里,直接上楼一递,门都不用。
第二天,本来想一觉睡到中午,又早早醒了。林玉婵来到江南制造局门,久久地看。看工人进,看原料送入,看好奇的百姓围着那厂房指指点点。
徐建寅已经来到翻译馆开始工作。连带着他爹徐寿、世交华蘅芳、李善兰……容闳财大气粗,一封封书信邀请,几乎把江南西学圈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挖了来 。
由于赫德离开上海,广方言馆的规模又扩大,为了便于管理,也搬来了江南制造局后院。偌大一个工厂,一半的面积成了文人学者聚居之地,引人瞩目。就连向来疏于报道中国事务的《北华捷报》,也特地留一整个版面,惊叹这一清政府的先进政绩。
在一派欣欣向荣的大生产景象中,林玉婵终于等到了招标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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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先生,消气……”
林玉婵觉得己有点角色错置,拉着容闳袖子不让他再转身。
“我说话都不管用了吗?我堂堂一个督办,我的意见都是废纸吗?”容闳罕见的怒容满脸,挥着拳头叫道,“太后亲钦定的供应商他都不认?那个‘满发行’是什散兵游勇,他根本没有资质……”
“那个‘满发行’,大股东是李鸿章的族弟。”林玉婵疲惫地说,“太后管不到这里,李抚台以。您千万别跟他起冲突。”
北京城里一句太后“金玉言”,和真金白银、近在咫尺的利益相比,也得退让。
从得知李鸿章的亲戚也开始场竞争采购商的位置时,林玉婵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江南制造局虽然拥有几乎是远东最先进的军工机床,聘用了一批世界顶尖的学者工程师,但的本质,还是个衙门。
大清的衙门。
当然,衙门不缺钱。林玉婵送去的几十页细致标书,被他欣然采纳,回馈了一千两银子。然后就转手送给了那个“满发行”,当做现成的采购指南。各种原料提价三成,眼已经采购过半。
衙门也很会做人。博雅公司还是得到了几残羹剩饭,被授权成为了“翻译馆”的供应商,进一些小件的西洋科学器械、科研原料、外文书籍、乃至供应茶叶……
倒也小有利润。
不过跟林玉婵畅想的,为近代中国工业抱薪填土的梦想,还是颇有差距。
容闳已经跟有关人员吵了好几架,每次都被笑脸送来,说不好意思,本部门无为力,要您找找别人?
江南制造局是肥差衙门,里头的管理人员拿着洋务经费,只求升官发财、积攒资历。偶然办几件实事,也是为了得到上级的嘉奖。
做事越多,犯错的机会越多,不干活才是最保险。
谁肯冒着得罪李鸿章的风险,帮
容闳说话。
于是眼,明明是博雅公司错失机会,容闳比林玉婵还难受。眼看己跋涉万里、每个零件都亲相看的机器,放在个衙门似的厂房里,成了别人加官进爵的工具,他心里好像点了无数炸`药包的闷井,快按不住盖子了。
林玉婵只反过来安慰他:“至聘用的工匠都靠谱,这些机器迟早会给中国造己的枪炮。虽然成本高点,效率慢点,但终究是对国家有益的。”
容闳:“道理我都懂,是……”
他攥紧拳头,忽然怒容消失,振振地道:“没关系,只要我督办这厂子一天,我迟早把的风气扭转过来。我堂堂一个耶鲁毕业生,环游全球的旅行家,难道还斗不过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笃笃笃,笃笃笃,隐约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畅想。
容闳的办公室就在厂房一侧,别人不喜欢听机器隆隆的噪音,所以把这间屋子留给他,正好方便他每日视察。
因着噪音,隔了好一阵,才发觉有人敲门。
“喜事,容大人!”
来人是曾国藩的手,容闳也认得,连忙看座,寒暄半天。林玉婵回避到里间。
曾国藩问容闳休整得怎样,回国待得习惯不习惯,容闳报喜不报忧,一一作答。
“为了嘉奖您购办机器之功,曾大帅保荐,让您以江苏省行政署的候补知身份,在丁抚台手做译员。朝廷已经批准。您现在便准备起来,去苏州上任啦。恭喜恭喜!”
容闳一时没听懂,愣了好一阵。
那人直笑:“嗐,容大人,升官啦!别愣着啊!曾大帅照顾您呐!”
容闳呆呆地问:“那这里……”
“这里当然是不做啦。一个督办而已,有什意思?新督办不日即来,您赶紧把这里收拾一。”
“那,我以后的职责……”
“暂时没什职责,总归是办洋务而已——曾大帅说了,容大人心思奇巧,做什都行。您不是常说,有许多西洋书籍亟待翻译吗?您就没事译译书,写写文章,丁抚台见洋人时陪一,每月就拿二百五十两银子俸禄——这福气,别人烧香都求不来呢!瞧瞧,曾大帅给您想得多周到!”
容闳被这突如其来的“福气”砸一脸,微微张着嘴,眼神迷茫又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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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林玉婵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 心中苦笑。
曾国藩还是很眷顾容闳的。知道他在李鸿章治的江南制造局格格不入,迟早受人排挤,于是保荐他做了个闲官, 干点己喜欢的事, 还拿钱。
与其说是照顾, 不如说是保护。
此时李鸿章已经署理两江总督,新任江苏巡抚是原上海道台丁日昌, 性子耿直, 也懂些洋务,愿意接纳容闳这个怪胎。
林玉婵隔着门, 用英文轻声提醒:“报喜之人辛苦了, 该赠十两银子路费。”
容闳这才反应过来,拿银子道谢。那人笑嘻嘻收了, 又别有用心地笑着看了看里间的门, 礼貌告辞。
“苏州那边等着您去报到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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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走后, 容闳坐了许久,环顾己的办公室。
书架上堆满了各种语言的、关于机械工程的书籍;抽屉里全是待办文件和备忘;墙上钉着厂内全部人员的名字、籍贯和职位, 让他方便背诵;他甚至用空余时间, 写了好几卷关于江南制造局的十年规划, 就等有机会往上递……
容闳叫人搬来几个箱子, 慢慢将这些书籍纸张收进去,把办公室整理清爽。
林玉婵来, 默默帮他一起收。
“也好。”容闳忽然抬头, 生硬地一笑,“我其实也不喜欢理科和工程。当初在耶鲁, 微积分一直不及格……”
“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林玉婵安静地微笑, “这里确实不适合你。先休息休息吧。机会总会有的。”
容闳三十七岁,人生还未过半。林玉婵虽然没背过他的生平具事,但她十分确信,关于他的无数百科词条,此时还只写了一个开头。
她忽然问:“苏州若是清闲,还时常来上海小住吧?”
容闳点点头。
“您去南京考察太平天国时,见过一个叫郜德文的闺女吧?她如是上海洋炮局总办的太太,也是博雅的股东、玉德女塾的监督。她大多数家人都去世了,但在苏州还有一些远亲和人脉,都是当地望族。我会和德文打招呼,万一到时有人刁难你……”
容闳微微一怔,又点点头。
来了几个随从,向容闳请安道喜,把收拾好的箱笼抬去。办公室变得空空荡荡,等待的一个主人。
容闳站起来,习惯性地说:“林姑娘,烦你帮我订一张义兴的船票……”
林玉婵立刻道:“依文洋行有快速小轮啰伶丹从虹码头开往苏州,单程票价五两。以吗?”
容闳喟然叹气:“没有中国人己的船吗?”
“嗯,有手摇船……”
容闳黯然披上外衫。
林玉婵忽然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了他一。
容闳愣神片刻,拍拍她后背,然后放开她,苦笑。
“林姑娘……都保重吧。”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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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博雅旧众吃完一顿践行饭,容闳的行李箱子已经都收拾来,堆在小洋楼客厅,就等第二天装车拉走。
林玉婵拖着疲惫的身躯上楼,把己洗漱干净,爬回卧室。
蜡烛燃得正旺,黑暗当中一团小小的光,笼着一个恬静的人影。
细碎的光影好像一抔金粉,均匀地洒落在他硬朗的轮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