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桑半垂着眼帘,又取出那一纸书信,飞快看完。
宋七娘走近,了然道:“是姜记送来的。”
孟桑折好信,叹了一声:“不错,软枕是姜素做的,菜刀是姜家阿翁所赠。”
“原在我离开食肆前,素素就偷偷在做枕头。前日,她从姜阿翁口中得知我要租屋舍,便在这几日连夜缝制,终是在今日送出。”
宋七娘蹙眉:“温居礼都做好了,为何不来吃宴席呢?”
孟桑摇头:“不晓得,信上没提。”
两人互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猜测,但都选择揭过这一茬,又笑着说起旁的事来。
宋七娘将手中厚厚一叠纸递给孟桑:“拿着,那些家当摆设只是无足轻重的前菜,没什么值当。这单子,实则才是我备下的温居礼。”
孟桑不解,伸手接过,展开一看,眼底立即带上了惊喜。
宋七娘慢悠悠道:“京中所有裴姓官员,他们住宅地址、家中大约几口人,都在这里头了。虽然我还没那天大的本事,当真将人家家底摸得清清楚楚,但总归对你有些用处吧?”
孟桑喜笑颜开,连忙将人拉上坐榻:“用处可多了,至少能寻去问一问。多谢七娘还惦记着此事。”
“怎能不惦记?”宋七娘戳了戳孟桑眉心,“总得让你提早寻到亲人,否则让人觉得放心不下。”
孟桑连忙说了好些哄人话,将宋七娘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夸了遍。
直把宋七娘逗笑,一边推她,一边直呼“受不了”,孟桑这才停下,好奇地问:“方才人多,我不好细问,你今日怎得想着要留宿?”
宋七娘笑意不减,很是无所谓的模样:“今日可是中秋,素日里那些恩.客谁不得归家吃团圆饭,没得来平康坊作甚?我觉着一个人怪无趣的,索性来寻你做伴,好歹热闹些。”
闻言,孟桑浅浅一笑:“也好,我晚间再炒些小菜,咱们赏月饮酒,把灯话家常,也算美事。”
“只不过我家中仅一床布被,怕是要委屈宋都知与我挤在一处了。”
宋七娘眉眼含笑:“求之不得呢,我手凉脚凉,可不得寻个暖和一些的帮我捂一捂?”
两人笑闹一阵,悠闲地靠在坐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暮食时分,怀远坊薛宅,忽然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喊。
“我的月饼呢!”
第35章 春卷
三个时辰前,东市一家书肆。
许平站在木架前,一边挑选架上书卷,一边还要听好友在旁边叽叽喳喳个没完。
“昨日归家,我阿娘见到我都快哭出来了,一个劲说我瘦了许多!”
因着是在书肆,薛恒很是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以免打扰了别的客人。
许平展开一卷旧书卷,淡淡道:“瘦了?我怎么记得你昨日早上起身时,还说过革带有些紧了?”
薛恒一噎,假装没听见这句,继续学着他娘的口吻:“她还一直问,‘哎呀,怎么忽然就不让家中送吃食了呢?在国子监有没有吃好呀?阿娘可听过传闻,都说你们国子监食堂难吃得很’,一直到昨日我回自己院子,方才停了这念叨。”
许平浅笑,挑眉看他:“那你没跟薛伯母解释,食堂现如今已变了许多,再不似原先那般难吃,其饭食之可口反而堪比东市酒楼?”
“哪能没说?”薛恒单手叉腰叹气,把玩着腰上的蹀躞带,满面愁容,“可无论我如何讲,我阿娘就是听不进去。今个儿用朝食时,她还在劝我回国子监后接着让仆役送暮食呢。”
“还好早早跟你约了今日来东市逛一圈,才总算避出来,耳根子清净许多。”
许平从架子上挑了好些落灰的陈年书卷,一并带去书肆主人那儿结账。
书肆主人识得他,笑道:“这些书卷搁得时日久了,纸张泛黄,也没人买,不值当什么银钱,郎君拢共给三十文便是。”
来这家书肆许多回,许平心中有数,晓得店家给出的银钱很公道,甚至已经便宜许多,于是很爽快地从空瘪瘪的钱袋里数了三十枚钱,付账走人。
今日是中秋,此时东市街上尚算热闹,许多人都出来逛着玩,手里捧着蜜饯、干果或者糕饼在吃。
许平此行就是为了淘些别人不要的旧书卷,眼下书卷到手,便没什么别的要买的,只陪着薛恒在街上闲逛。
路过东市生意最红火的蜜饯铺子时,薛恒脚下步伐未曾停顿一下,毫无留恋地离去。
见状,许平有些不解:“你今日不买蜜饯了?”
薛恒笑嘻嘻地隔着布料,拍拍自己怀中的两块月饼:“买什么蜜饯,有孟师傅做的月饼就够了。”
许平往那儿瞅了一眼:“安远兄,你出来闲逛,怎还随身带着月饼?”
“自然要随身携带啊!”薛恒一脸的理所当然,双眼放光,“昨日我就打开看了,抽到的都是广式月饼。按孟师傅特意交代的,这广式月饼得等它回油,待到饼皮变得油润,捏着有些许柔软,才能尝到最佳风味。”
“只不过我力道有些大,包着月饼的两张油纸又薄,轻轻一扯就都破了。没法子,我只好随意拿了一张干净油纸包着。”
许平颇有些一言难尽:“说的是一两日光景才会回油,你就不能先放在家中?”
薛恒昂头,理直气壮:“万一它趁我不在,偷偷就回完油了,那不就太可惜了吗!”
许平:“……”
安远兄,你当自己是在孵月饼吗?
这月饼回完油,还能跟孵出来的鸡鸭幼崽一般,撒开脚丫跑了?
“对了,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何叫广式月饼?”薛恒忽然冒出疑问。
许平素来博闻强志,倒还真晓得由来:“是当今皇太后娘娘起的名吧?说是岭南一带的风味,称之为‘广’。”
薛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皇太后娘娘晓得的事儿可真多,会的也多。”
两人一路闲逛一路七扯八扯地聊天。
约未时三刻,薛恒二人从东市离开,各自家去。
薛家在怀远坊,东临西市。从东市出来,沿着街道一路往西而行,过七条大街,便回到了怀远坊与西市相交之处。
往右是热热闹闹、胡商繁多的西市,往左是怀远坊坊门。
依着往常,薛恒必然是逛完东市,再逛西市,快快活活买一堆好吃的好玩的,直到坊鼓敲响,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今日他怀中揣着宝贝月饼,再没别的心思,生怕一个不小心磕碰了去,于是半分犹豫皆无,扭头进了怀远坊。
踏入薛宅大门之时,薛恒忽然有些茫然。
好像……忘了什么要紧事?
薛恒愣了神,拧眉沉思,死活没想起来是何事,最终大喇喇将疑惑抛之脑后,带着月饼回了自个儿院子。
陪许平在东市逛了两个时辰,来回又是步行,薛恒多少有些疲累。进了正屋,他换了一身轻便寝衣,又将身边仆役都赶出屋子,随后倒头便睡。
迷迷糊糊间,薛恒摸了一把瓷枕旁的油纸包,心满意足地合眼,沉沉睡去。
不多久,薛恒院子来了一位衣着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梳着高髻,上头配着好些首饰,在一众婢子的簇拥下,踏入院子。
守下廊下的仆役们见了,忙不迭快步跑过去行礼,小声道:“夫人,三郎今日归来有些疲惫,正在小憩。”
薛母听了,挥手让这些仆役退下,随后继续由贴身婢子扶着往正屋去了。
天不算冷,屋门敞开一半。
薛母将婢子们悉数留在院内,随后放轻脚步,独自进屋。
绕过屏风,便能瞧见薛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嘴巴张开些许,随着呼吸发出轻微鼾声,正在酣眠。
薛母眉眼柔和下来,悄悄走过去,轻车熟路地弯腰,抓着那床被薛恒踹到一边的薄被一角,给她家三郎盖好。
起身时,薛母余光瞥见瓷枕边的油纸包。
她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慈爱地扫了一眼薛恒,含笑地伸手拿走油纸包。
唉,恒儿虽然于课业上不开窍,但着实是个孝顺孩子,再贴心不过。每回出门,归来时都不忘给阿娘买些糕饼或蜜饯,今日亦不例外。
薛母满腔慈母心,又给薛恒理了理额角碎发,这才握着两份油纸包,轻手轻脚地离开正屋。
出了屋门,廊下的婢子们纷纷涌上来,扶着手的、跟在身后的……一群人训练有素,没发出半点动静。
一直等走出薛恒院子,贴身婢子才笑着开口:“三郎又给夫人买糕点啦!”
薛母眉眼间不免闪过得意之色,笑叹:“他呀,于课业之上不及大郎和二郎开窍,但胜在一片孝心,又常伴我左右,是个贴心孩子。”
说着,薛母举起手上的油纸包,翻来覆去瞧了瞧,没看见带有哪家糕点铺子的名号,疑惑道:“往常带回来的是东市蜜饯、西市胡人糕饼,都是拿纸盒装的。也不晓得恒儿这回是从哪儿买的糕饼,看着很是寻常。”
一路回去,薛母踏入院门,便瞧见薛父正坐在内堂之中,悠闲煮茶。
薛母有意显摆儿子孝心,慢悠悠走过去坐下,把玩手中油纸包。
薛父正往茶锅之中添盐、橘皮等物,见薛母一直抓着手中油纸包不放,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1
他哼了一声:“三郎书不好好读,净想着出去吃喝玩乐,再买些糕点回来讨好你,全然没有大郎和二郎出息。”
一听这话,薛母有些不乐意,立即摆了脸子,开始护短。
“你说得什么话,恒儿纯孝,莫非还是什么错处不成?”
“出息,出息!大郎、二郎是课业不错,却一个个都外任,两三年难得回来几次,倘若没有恒儿承欢膝下,你我身边难道不冷清?”
“还有糕点,糕点怎么了?恒儿这是心中惦记着阿娘,可没你糟老头子什么事!”
薛父一噎,讷讷去煮他的茶汤,小声嘀咕:“你就护着三郎罢!什么孝心,和课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再说了,谁稀罕那糕点?包得如此随意,吃着定然平平无奇。”
“恒儿特意挑的,必然可口,你待会儿可千万别求着、央着,让我匀你一块。”薛母冷哼,伸手拆开油纸包,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
三郎啊三郎,阿娘这大话都放出去了,你买的糕点可千万争气,别让你阿耶看低了去。
随着澄黄色油纸渐渐被打开,一股子月饼香甜气息散出,露出两块泛着油光的棕红色月饼,圆圆的,四周做出花纹。
顶部各自印着花样,一块印着“花好月圆”,另一块则是一幅人像画,寥寥几笔,勾出了嫦娥奔月的场景。
薛母看着那画,笑了:“恒儿带回来的月饼,闻着香甜,花样也十分精致。”
一旁撇茶沫的薛父闻到那股子淡淡甜香,强忍着不去瞧,正煎熬着呢!
听了薛母这话,他拧眉哼道:“不就是花样子好看些,有什么可称道的?”
一而再再而三被驳,薛母怒了:“薛四郎你真是忒烦人,左右是恒儿对我的一片孝心,你搁这儿说得这般起劲作甚!”
“你若再念叨,我便带着恒儿去二哥家过中秋。”
本朝女子出嫁迎亲之时,娘家姑嫂们会持着棍棒,瞅准新郎官一顿猛敲,端的是个“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待到嫁过去,日子不顺心也能和离,将所有嫁妆悉数带回,并领一份三年衣粮或银钱作赡养用,之后还可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