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他们瞧不出来,这田台元腮帮子都咬紧了,说话口吻比之先前也不够自然,一看就是说得违心话。
田台元啊田台元,你也有今天!
薛恒兴致勃勃,提议道:“要不咱们今日也去那家食肆?我先前在食堂见过,有监生着急回去温书,于是自备食盒,装了暮食回斋舍,咱们也能这么干啊!”
有监生迟疑:“咱们拢一拢,点上一桌最朴素的席面自然不在话下。可要是我们外带吃食进去,不会被那店家赶出来吗?”
薛恒一挥手,很是豪气:“不用诸位同窗出银钱,今日我请你们吃宴席。笑话,又不只有他田台元兜里有钱,我薛安远这钱袋可不比他轻。”
“诸位不必心中有何负担,你们若是觉得不自在,那届时就多卖力刺激一番这田台元,便当做份子!”
“至于店家让不让?”薛恒嘴角高高咧起,无比自信。
“尽管放心,这世间大多难事,我还没见过用银钱解决不了的。”
食堂内,孟桑正带着五名徒弟和其余帮工杂役们处理红螯虾。
实不相瞒,这回送来的红螯虾数目,着实超出了孟桑的预期。
足足十二个大推车!
这些红螯虾都能堆成个小山!
其实那位皇太后前辈没有轻易拿出红螯虾让各地养殖,是非常合理的。
这种克氏原螯虾的繁.殖能力太强,破坏力亦不容小觑。倘若传到民间,让百姓们放到农田里养,不但会毁坏农作物,还会破坏沟渠,酿成大祸。
想来是考虑到这层,前辈才择了名下庄子来专门养殖,既能一饱口福,又不扰乱百姓耕种。
送红螯虾来的人,是皇太后名下庄子上的管事之一。
此人言辞间带了些傲气,但做事很细致。虽说按着常理,往年都提点过要如何处理,但他还是细致说了一遍,甚至留下一张写了怎么烹制麻辣风味红螯虾的粗略食方子。
虽说孟桑上辈子没少自己做,但由于眼下的身份明显不可能接触过红螯虾,所以起初只能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待到这位管事一走,孟桑立马活络起来。她伸手一招呼,领着众人开始处理红螯虾,顺便盘算起做几种口味。
麻辣口味,肯定不能少;十三香也得来一份,香料和中草药已经请徐叔安排人去购置,等会儿就送回国子监;清蒸了蘸酱汁,风味也不差;若是缺了蒜香,那她自己肯定头一个不答应……
十七年了啊!
自打她来到大雍,足足十七年不曾尝过红螯虾,这委屈谁能感同身受?
孟桑咽了咽津液,难得馋到心痒,手下处理红螯虾的力道更大,动作更迅速了。
红螯虾拿到手,清洗和处理是很重要的。得先用刷子仔细刷过每一只,浸泡清洗多次,再扯掉虾线,去虾头、虾囊,拉出虾腮,最后在虾背上剪开一道口子,才算处理完一只虾。
徐叔觑着孟桑越来越利落的动作,以及用剪刀时的狠劲,难得对食材生出怜悯之心:“桑娘啊……”
“徐叔你喊我有何事?”孟桑抬头。
只见徐叔正盯着她手上的红螯虾,脸上写满了心有余悸。
孟桑了然,又是“咔嚓”一下剪了虾头,掏出虾囊,笑眯眯地开口。
“哎呀,徐叔,我也很不忍心的,所以之后一定会多给它们添些辣椒,保管香辣入味!”
小院之中,众人戚戚然,专心低头处理红螯虾。
运来的红螯虾太多,顾及到各学博士会告知监生们此事,或许来食堂的人会多些,因此孟桑好生估摸一番,留足数目,而剩下的放到明日做红螯虾盖饭。
等到众人处理好红螯虾,日头已经渐渐西移。
孟桑斗志昂扬地起身:“走,咱们做红螯虾去!”
下学时分,钱博士离开讲堂后,里边的一众学生躁动起来。
“听见钱博士说的了吗?圣人赐下红螯虾,让食堂做给咱们吃呢!”
“哦,我晓得,每年都会有这一遭的。不过先前食堂做的红螯虾,要么腥气难吃,要么肉老,着实风味一般。也不知孟师傅会不会做红螯虾,万一……”
“瞎说什么呢,没有万一,孟师傅就没出过错!区区红螯虾,定然能做出绝妙风味!”
薛恒与许平收拾好东西,对视一眼,默契地兵分两道。前者去守着田肃等人,跟在他们后头,势要订下他们隔壁桌,另一人则带着大家伙回斋舍取食盒,去食堂装了暮食,随后再去东市汇合。
他们对田肃的性子拿捏极准,脑子不好使又嘴硬,既然放过要去食肆的大话,便不会出尔反尔。故而,哪怕田肃现下知晓食堂会做红螯虾,也依旧会咬牙去东市。
许平等人去斋舍拿食盒时,正巧途径食堂,不免闻见了里头传出来的各色气味,香到人魂都快飘过去了!
他们强行按捺下心中渴望,闷头回斋舍取了大大小小的食盒,随后才急不可耐地直奔食堂。
东市,田肃正与跟班们有气无力地朝着新开食肆走去,周遭还有旁的国子学、太学监生。
今日下学时,博士们纷纷宣布了“圣人赐红螯虾”一事。在国子学和太学的讲堂里,除了少数被小食摊拉回食堂的监生有些激动之外,其余人很是无动无衷,如往常一般出去寻食肆酒楼。
“再好的食材到了食堂那儿,都是糟蹋。”
“所言极是!往年也不是没尝过,可那做出来的吃食,简直难以下咽,当真是暴殄天物。”
“食堂最近在偏门摆了个小食摊,我瞧着,有许多同窗因而转变心意,改而去食堂用暮食。”
“哗众取宠而已,你没看见今日那小摊没来?可见只有几道勉强拿得出手的吃食,已是黔驴技穷。”
“今日程敬才赞不绝口的什么……‘肉夹馍’,听着不过是饼里头塞点豚肉,这能有多可口?不过是一时新奇罢了。”
“……”
田肃听着前后左右传来的各种对谈,心头在滴血。
你们清醒些,食堂如今的吃食,那可是比丰泰楼还要好吃!
哪怕是红螯虾,到了那孟厨娘手里,必然能呈现绝顶美妙的滋味啊……
田肃心里头装着事,神不附体地领着跟班走进东市新开的同春食肆,全然没发觉一直远远缀在后头的薛恒。
店中茶博士认人本领好,机灵地迎着田肃七人往角落大桌走:“几位郎君又来了,不知今日要吃些什么?”4
田肃心不在焉地掏出十两银子,扔到茶博士怀中:“随意做一桌席面。”
看着田肃这模样,茶博士一时拿不准对方是否喜爱自家吃食。要说对方喜爱吧,也不见面露期许;可硬要说不喜爱,又何必两日连着来光顾,更是豪气地掏出十两银子!
茶博士堆起得体笑容:“好嘞,这就为几位郎君安排席面去。”
这食肆店面大小虽比不过东市其他酒楼,但在装潢、布局上也算用心。
店中除了数张寻常大小的食案外,另设有两张大长桌。这两张大长桌中间以一张六扇大屏风隔开,彼此之间只能听见动静。
田肃走神儿地盯着屏风上的画瞧,一颗心早就奔向了食堂。
他依稀听见隔壁大桌来了一位食客,似是来占位等人的。不多久,能听见的动静又多了些,应是其他人都到了。
此时,茶博士们已经在给田肃这张桌案上吃食,一盘盘、一碟碟瞧上去尚算精致,闻着也很香。
田肃收回神,执起筷子,暗叹一声。
罢了,就算去不了食堂,这也还有十两银子的宴席,也是很香的。
等等!
田肃鼻子微动,只觉着自己嗅到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香味,脖子顺势转动。
麻辣、鲜香……
田肃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张大屏风,更为准确地说,他那眼睛直勾勾地,想透过屏风,去看一看隔壁桌食客在吃些什么。
忽然间,熟悉的声音接连传来。
“啧啧,子津啊,食堂这个麻辣红螯虾,可真是不错。肉紧弹牙,虾黄鲜极了,当真辣得过瘾!”
“安远兄,这个蒜香也十分美味。尝来咸甜,蒜香浓郁,与这红螯虾极配!”
田肃:“……”
这十两银子的宴席,它不香了!
第43章 小龙虾(二)
“许兄、薛兄,你们赶紧试试这清蒸的!单吃时,可品红螯虾肉的鲜香,清甜鲜嫩。如若再蘸一些孟师傅单独调配的酱汁,风味更佳。”
“这十三香的你们可曾尝过?也不晓得孟师傅是添了哪些香料,吃一口就满嘴留香,这汤汁混着虾黄着实太美味!在下方才尝到第一口后有些忘乎所以,没忍住吮了好几口,举止略有些放诞,诸位同窗莫怪……”
此时,许平好巧不巧又开口:“贤弟言重啦,何来的怪罪一说?”
“咱们都是俗人,不似国子学里的田台元那般尝遍天下珍馐。这孟师傅所做吃食,虽说人家觉着不能入眼,但也不妨碍咱们将其视如珍宝,诸位以为呢?”
“子津此言极是!”
“哈哈哈,我等是没有田监生的口福啦!”
手中死死捏着木筷的田肃:“……”
许子津,不要以为他听不出来,你这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田肃本想当自己是个聋子,权当听不见隔壁桌的动静。
怎奈许平这厮着实无耻,领着其他人细致地描述红螯虾都有什么不同风味。他们极尽赞美之词,就差没有当场为之作诗写赋,姿态极为嚣张。
田肃抓筷子的手越发用力,手背隐隐暴起青筋。
终于,在隔壁桌开始回味、争辩范阳烤鸭与金陵烤鸭哪个更胜一筹时,田肃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其周遭跟班随之站起。
田肃怒喝一声:“许子津,你未免太过分了!”
此言一出,隔壁桌的各色夸赞声戛然而止。
下一瞬,许平从屏风后头绕出。他见了田肃,惊讶道:“哎呀,不晓得田兄在此,可见咱们当真有缘。”
“我们几人适才有些忘乎所以,可是扰了田兄用暮食的雅兴?真是对不住,让田兄见笑了。”许平歉然一笑,接着挂上不解之色,“只是,田兄见多识广,应当瞧不上食堂庖厨师傅们做的吃食罢?”
田肃咬着后槽牙,面色难看。
若要论口才,他和身边人谁都无法胜过许子津一人。想要让对方吃亏,只能另想别的法子……
田肃冷哼一声,唤来茶博士,没好气地质问:“你家食肆竟然能让他们带外食,还忍得下他们在这儿夸赞别的庖厨?”
茶博士面露微笑:“我家食肆从来都不禁外食的。”
他顿了下,客客气气地提醒:“许是郎君不记得,昨日郎君来用暮食时,中途曾让友人去丰泰楼买烤羊腿来。当时,那烤羊腿的肉还是我家庖厨代为片的。”
听他提起这茬,田肃倒是记起来这事了。
昨日,他来了这家食肆后,见到桌案上的鸡汤,无端想起那金黄色的香酥鸡。当时他才受了那孟厨娘不咸不淡地挖苦没多久,有些气不过,便让身边一人去丰泰楼买烤羊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