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看着面前二人眼巴巴的可怜模样,微微一笑:“只要安远兄与台元兄将考题做完,将今日要背的文章背出来,咱们就来食堂吃夜宵。”
闻言,薛恒二人不约而同地耷拉下肩膀,面色发苦,齐齐叹了口气:“唉——”
许平不为所动,挑眉:“在暮食上耽搁的时辰越多,留给温书的工夫就越少。若是再这么拖下去,今晚还能不能再来食堂……”
话音未落,薛恒立马端起碗筷,急声道:“我这就专心用暮食,不多话了!”
坐在他旁边的田肃也是一般模样,飞快扒拉着饭食,动作迅猛。
许平哑然失笑,连忙道:“你们慢些,别噎着。”
不远处,孟桑与谢青章、叶柏也在用着暮食。
听着不断从周围传来的零碎话语,谢青章叹道:“可惜坊间有宵禁,今日无法一尝夜宵的风味了。”
百味食肆的夜宵是从酉时六刻一直供应到戌末,而这个时辰,各坊基本已经关了坊门,金吾卫也会在各条街道上巡查。即便是高官贵胄,无故也是不能在坊外闲逛的。
孟桑笑了:“烤鱼和炙肉没什么难学的,我已教会府中厨娘。你若是想一尝个中风味,尽管让厨娘去做就是。”
谢青章眉眼淡淡,谨记谢琼教导过的“变着花样夸小娘子”一事,矜持道:“庖厨万千,皆不及孟小娘子。”
孟桑眨了眨眼,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不自在”,胸膛里也不受控制地涌现暖意。她视线飘忽到一旁,颇有些脸热。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桌案上弥漫开。
瞥见孟桑发红的耳廓,谢青章莞尔,刚想张开口再说些什么,就被身边的叶柏打断。
叶柏面无表情,凉凉地问:“桑桑,今晚我的夜宵,是你亲手做的吗?”
听得此问,孟桑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
见此,叶柏侧过头,锐利的视线直直望向谢青章。虽然小郎君的神色没什么太大变化,但他那黑白分明的圆眼里,暗藏炫耀之色,明晃晃写了一句“你吃不到桑桑亲手做的夜宵,但是我能”。
谢青章:“……”
怎么办,他又想叹气了。
奈何对方是孟桑的亲人,谢青章拿叶柏没有一点法子,唯有默默收拾好无奈情绪,假装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神色温柔地与孟桑说话。
孟桑将这一大一小的单方面“欺压”尽数纳入眼底,眉眼间染上温柔笑意。
忽然,斜前方传来一位监生的声音:“听说,皇太后娘娘要从终南山回来了?”
有其余监生笑着应道:“毕竟再过几日就是冬至日,马上就是腊月,确实也该回来了。”
听他们提起“皇太后”,孟桑立马想起这位穿越前辈,不由心中一动,朝着谢青章投去好奇的目光。
无需多言,谢青章能看懂孟桑想问什么,温声道:“日子渐冷,终南山上住着总归不方便。加之再过一月就是新年,圣人和阿娘也在盼着她归京团圆,时不时写信问候。”
他似是想起什么,眼底也漾出一丝不解:“原本那么多信件送到终南山,也不见外祖母有回长安的想法。不晓得阿娘上回寄出去的信件里都写了什么,竟然能让外祖母改了主意。”
“传信之人于昨日快马加鞭进了宫中,带回了外祖母的意思,说是会在几日后启程回长安。”
面对孟桑突然表现出的对皇太后的好奇,谢青章倒也不觉得奇怪。
毕竟他家外祖母在旁人眼中,着实是一位名声响亮的传奇人物,全大雍的百姓多数都对她老人家的事迹如数家珍,或许孟桑也是如此。
孟桑点到为止,粗略听了前因后果之后,便没有再多问什么。她随口应了一声,又说起旁的事来。
用完暮食,谢青章将下一旬的饭钱交给孟桑,随后迤迤然离去。
而叶柏见他离开,立马放松下来。等到此处桌案收拾干净之后,小郎君乖巧地从书袋中取出书卷,认认真真地温书、练字。
其余监生用完暮食,散去之前还有些依依不舍地回望食堂,恨不得早些到了酉时六刻,好来一尝烤鱼与炙肉的绝妙滋味。
酉时四刻,国子监一处斋舍内。
这里是许平与薛恒所住的屋子,一共住了六人。屋内分别摆了两张大通铺,每张通铺可睡三人,且每人都配有一张床头小案,即可用来隔开身边人,也能拿来读书习字。屋子尽头,是一排整齐摆放的箱笼,便于监生们存放四季衣裳、笔墨纸砚等细碎东西。
许平二人的床位本就靠在一处,眼下,属于他俩的小桌案都被挪到了床榻中央,桌案前分别盘坐着田肃与薛恒,而许平坐在他们对面的正中间位置,举着书卷,一丝不苟地盯着他们默背文章。
这间屋子里还有四名监生,都如许平三人一般在奋发读书。虽然他们都不准备在明年年初下场考功名,无须参与下月初的业成考,但也需要面临于下月中旬举办的岁考。
岁考,顾名思义是一年一考。倘若在这场大考之中考砸,那这位监生的新年可就不好过了,且等着被家中耶娘好好收拾一番罢。
随着时辰越发后移,田肃与薛恒越来越坐不住,恨不得早些跑到食堂里,心思有些飘了。
“咚咚”,清脆的敲击声响起。
二人那飘远的思绪在一瞬间被拉回,低眉敛目地继续背书,再也不敢分神,而心中都在疯狂哭嚎。
子津平日里多温润一个人,怎么一开始辅导课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但对待他们的课业无比严厉,铁面无私地盯着他们背书,还下手忒狠。头一回做错的题,他不会多说什么,但只要之后再做错、背错一回,就会翻倍惩罚。
田肃与薛恒飞快地对视一眼,俱是一副欲哭无泪的痛苦模样。
“文章背好了?”许平的声音陡然传来,那里头依旧含着淡淡笑意,却能让田肃二人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田肃又将手中的书卷扫了一遍,随后做了个深呼吸,假装平静道:“背好了。”
一旁的薛恒听了,立马有些慌乱,将手中书卷来回又看了几遍,随后一咬牙:“我,我也背好了。”
许平的视线轻飘飘落在两人脸上:“那与我出去背书。”
说罢,他径直下了榻,也不顾身后二人是否有跟上。
田肃抓着书卷,连走到屋门外的几步路里,他的眼睛都没离开书卷,抓紧最后的片刻工夫再巩固几分。
薛恒比他更紧张,抓着书卷的手掌心泌出些许汗意。
两人出了屋舍,将屋门轻轻合上,以免打扰了屋内专心温书的四人,然后并肩去到许平跟前。
许平双手背在身后,手中抓着书卷,微笑道:“谁先来?”
田肃瞟了一眼身边无比紧张的薛恒,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我先!”
顿时,薛恒面露感激之色。
而田肃在许平的注视之下,心里头打着鼓,结结巴巴将记得的文章背完。背完最后一句,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立马听见了许平关于其中某一句经义的提问。
田肃面色一苦,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勉强说出自己所理解的意思。
听完,许平面上神色没有变化,既没有指出错处,也没有表扬田肃说得对,只淡淡“嗯”了一声,就微微侧过身,看向薛恒。
见此,薛恒心中发虚,却又不得不开口背文章。他结结巴巴地背完,内心不断重复着“完了”,然后心惊胆战地等着许平提问。
却不曾想,许平竟然半垂下眼帘,半天都没说话。
这么一来,薛恒与田肃的心里头愈发不安,纷纷偷瞄许平的脸色。
子津不会是觉得他们太过愚蠢,实在教不动,于是心灰意冷了吧!
田肃一咬牙,眨巴着眼睛,语气诚恳:“子津,你千万不要灰心。我……我晓得自个儿文章背得不熟,今日就不去吃夜宵了,安心留在斋舍将文章背熟。”
薛恒也连忙跟上,可怜兮兮道:“对,不去吃夜宵了。子津,你莫要丧气,我们会再努力些的。”
许平抬眸,眼中神色很是复杂,幽幽出声:“哦?”
听到他开口,田肃二人忙不迭狠狠点头,就差没举手发誓。
看他们如此真情实意地反思起自个儿,许平唇边浮现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淡定道:“原本我是想着,离酉时六刻还有些工夫,太早去也得等。既然你们自个儿愿意留下温书,那不如……”
田肃与薛恒听了这话,哪里还不明白,赶紧出声打断。
薛恒像是打了鸡血:“去去去,去食堂吃夜宵!”
而田肃眼中放光:“等上片刻也无妨!指不定早就有其他人提早去占着桌案了!”
他们一左一右架住许平,竟是准备直接往小院门口去了。
许平真是好气又好笑,挣扎着抽出左右胳膊:“这篇文章,你俩背得都不熟,等会儿要早些回来继续背。倘若今日仍然背不好,那明日的夜宵就真的免了,可晓得?”
田肃二人连忙拍胸脯,恳切地保证好几句,方才拉着许平往食堂去。
偶有三人的细碎说话声,经夜风传来。
“不过,安远兄是不是有些发胖?”
“适才你架着我时,我无意中碰到了你的腰间,怎么感觉你腰上的肉都被勒得突出来了……”许平的嗓音里带着疑惑。
“是,是吗?应当是革带有些紧吧!”薛恒的声音里带着微微心虚,随后忽然底气足了许多,“你看台元,他饭量比我大不少。他都没变胖,我怎会变胖呢?”
许平不说话了,而田肃愣愣的声音传来:“听着有些道理……”
待三人走到食堂时,已经逼近酉时六刻。食堂里果然如田肃所料,已经坐了好些人。这些监生几乎人手一杯奶茶或果汁,一边与同行友人说着话,一边昂起脖子望向小门后头,面上俱是期待。
而叶柏依旧是里头最显眼的,正端正坐在桌案后,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卷,仿佛完全听不见周围的吵闹声一般。这种认真的姿态,看得薛恒与田肃二人心头一凛,难得有些自惭形秽。
甫一步入食堂,就能隐隐闻见从小门后传来的烤鱼香味。
薛恒三人纷纷为之一振,赶忙寻了一张食案坐下,找来百味食肆的仆役。
田肃接过仆役呈上的食单,迫不及待道:“先来一份烤鱼,其余炙肉我们再挑一挑。”
仆役叉手,应了一声“喏”,问过三人能吃的辣度以及要添加的配菜,先去后厨传了话,随后才又回来桌案前候着。
这时,薛恒三人已经粗略扫完了食单,选定他们要点的烤物以及串数。
“羊肉串、五花肉、豚脆骨先各来十五串!”
“鸡胗、鸡中翅、牛肉串各来六串吧。”
“土豆片、韭菜、玉米、豆腐、年糕、蒸饼都各来三串……”
田肃与薛恒你一言我一语,哗啦啦点了一堆,随后才意犹未尽地放仆役离开。这厢完了,他们马不停蹄地去到饮子柜面,要了一大壶橙汁,方才回到许平对面坐下,笑眯眯地等着夜宵上桌。
与此同时,不断有其余监生从斋舍赶到食堂,如他们一般点起吃食。
没一会儿,刚到酉时六刻,就有数位仆役从小门后头出来。每二人为一组,为一张张点了烤鱼的桌案呈上烤鱼。
先往桌案正中央摆上一中间镂空的回字形盘子,随后摆上大小合适、装着炭火的小炭炉,以及特制的架子,最终将盛有烤鱼的陶瓷方盘稳妥搁在架子上头,便算是上完菜了。2
两名仆役叉手,其中一人恭声道:“待盘中汤汁煮开冒泡,即可品尝。鱼刺未除,炭盆与盘边灼热滚烫,诸位监生千万小心,莫要因此伤到。”
说罢,两人有条不紊地往后退了几步,轻悄悄地回到后厨继续传菜。
田肃三人已经顾不上去关心仆役们如何,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烤鱼,忍不住嗅着散出的香味。
大盘之中,鱼被切成了两半,平整地躺在正中央,盖住底下诸多配菜。鱼皮呈现出漂亮的焦褐色,有些微微皱起,但依然能见其中纹路,油光滑亮。上头洒了蒜末、辣椒末、花生米、芫荽等各色辅料,颜色不一,搭配在一处,却又意外和谐。
薛恒他们记得仆役的嘱咐,为了能尝到烤鱼最佳的滋味,即便再难熬,也生生忍下了心中馋意。
透过缝隙,可以瞧见底下小炭炉中烧得火红的炭火。片刻后,烤鱼盘的边缘就“咕嘟咕嘟”冒起小泡来。
见此,许平三人纷纷拿起木筷,毫不犹疑地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