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方被唬的一愣,定睛细看,才发现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个身穿圆领缺胯袍的小厮,看着格外清俊爽利。
“未……未曾歇下。”晴方生怕方才的举动被瞧见,警惕地捏住帕子,“您是?”
“我是大房崔二郎身旁的小厮,今早郎君办差时不慎冲撞了小娘子,刚下值便特意过来瞧瞧。”
小厮侧身让了一步,那后头身着襕袍长身玉立的公子忽然映入眼帘。
她们娘子生的美,虽则出身低了些,但往日在江左吴郡每每出门,总是引得一群才俊偷偷围看。
但即便是见了那么多俊俏的郎君,眼前这一个却是无出其右,单是那利落分明的下颌线,便叫人不敢抬眼。
“请二公子安。”
晴方忙垂下了眼,思及方才小厮那温和的态度,料想他们应当没瞧见屋内的举动,妥帖地侧了身引了他入内。
如今大周虽对女子宽容了些,但男女大防仍不可破,尤其在这郡望之家。
是以崔珩只走到了外间的珠帘前便停了步,隔着密密的帘子,眼神平视,并未看向里间。
帘后,雪衣自打听见了那沉稳的脚步声便心里发紧,连忙拢好了披帛,碎步挪了过去:“见过二表哥。”
她声音本就细软,眼下刻意拿着嗓子,十分符合病弱之态。
隔着一道帘子,小厮隐约只能瞧见那投在壁上的纤长剪影,低下头,努力憋着笑。
——这小娘子方才发狠时撞伤自己的声音可不像这般细弱。
他们公子一贯最厌恶装腔作态之人了。
小厮微微偏头,果然瞧见崔珩几不可察地皱了眉,面无表情:“表妹请起。”
片刻,为了不失礼,又随口问了一句:“你的伤如何了?”
低沉的声音隔着珠帘传过来,仿佛沾染上了玉石的凉意。
雪衣撑着腰慢慢站起,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总觉得这位表哥似乎……与传闻中的温润如玉,有哪里不一样。
不过,玉石也分冷暖,何况眼前的这位将来可是要继承整个崔氏的,自然要稳重些。
雪衣将疑虑抛了出去,扶着额故作轻松:“只是冲撞了一下,起了块肿包罢了,并无大碍,料想将养个一旬便无事了。倒是劳累了表哥,忙于公务还拨冗前来,实在是我的不是了。”
仅是撞了一下,竟要养上小半个月,少不得要他们公子时常来探望。
小厮一琢磨,不由得暗叹这位表姑娘真是好心机。
崔珩薄唇微启:“烈马一时不服管,冲撞了表妹,是我的错,既如此,若是有什么不适的,尽管到大房拿对牌传府医。”
他此言原是想让她尽快养好伤,了结这段牵扯,可听在晴方耳朵里,便是二公子对她们娘子另有青眼了,竟是贴心地安排好了医药。
雪衣心中也微微雀跃,正要开口道谢的时候。
不巧,一阵北风忽破开了窗,卷起了垂坠的珠帘。
玉石清琮,珠帘半卷,雪衣一抬眼,当看到了眼前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时,脑子里像是有焰火炸开一般,耳边尽是嗡鸣。
“娘子。”晴方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这是怎么了?”
雪衣正气血上涌,方才正对上那道冷漠的视线,不知为何,仿佛见到了梦中人一般。
她平了平气,再一定睛细细地打量了片刻,却发现大约是她看错了。
眼前的人虽则看起来清冷了些,但那双眼平静淡然,并未藏着冷意,甚至还转向了她:“表妹何故这般害怕?”
这可是清贵世家的嫡孙,为人最是端方有礼,怎会是梦中那个阴沉不定,肆意玩弄她的人?
她一定是被这梦折磨的魔怔了。
雪衣压下了心惊,欠身道:“不巧额上忽然发作,方才有些晕,失了态,让表哥见笑了。”
崔珩一眼掠过去,正撞上她抬起头。
她大约真是被吓到了,这会儿眼睫微颤,额发垂落,摘掉了幂篱之后那张脸细腻匀净,双目澄澈,病若西子还胜三分。
的确是个罕见的美人,怪不得敢生出这样大的野心。
不知为何,他目光一顿,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熟悉。
下意识觉得眼前人不该是这样,那唇应该更红一点,眼睛更润一点,双颊晕开,额发贴着鬓沾染着涔涔的汗意才对……
不对。
这副香汗淋漓,云鬓微湿的模样分明是情酣之后的媚态。
他为何会想到这种场景?
初次见面,便能勾的他想起这般旖.旎的场景来,这位陆表妹果然是有些手段。
崔珩喉结微动,掩下了一丝烦躁:“你既身子骨弱,那便好好养着,有事尽管传府医。”
雪衣仍是心有余悸,听他要走,这才松了口气,欲起身恭送的时候,女使却依照府医的吩咐,端着熬煮好的汤药掀了帘进来。
她一贯能忍,但因着梦境的缘故,对喝药格外排斥。
那药汁苦黑浓稠,药盅尚未掀开,远远的已经闻到苦味了,雪衣不着意地拿帕子掩住了鼻,小声吩咐道:“先放着吧。”
崔珩本已要走,余光里察觉到了帘后的人掩着鼻避之不及的样子,忽又停了步:“为何放着?”
雪衣没想到他会回头,连忙解释道:“太烫了,待凉一凉我再服用。”
“烫?”崔珩扫了一眼,“此药正需趁热服用,凉了有损药性。”
他声音虽然温和,但因着出身的缘故,话里却透露出一股不容拒绝来。
雪衣张了张唇,没敢再推辞。
可她心知额上的伤并不重,压根用不着喝这么苦的药,刚走近一步,喉间便开始翻滚,到底还是缩了手,放软了声音试图拒绝:“二表哥,这药实在太烫了……我一贯不喜热食,待会儿再饮可否?”
“不可。”崔珩沉了声音,斩钉截铁。
“二表哥这是何意?”雪衣登时便紧张了起来,疑心他是发现了什么。
崔珩扫了一眼被她揪的死紧的帕子,忽然轻笑:“表妹有所不知,今日平康坊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太子遇刺,逃跑时那刺客正擦着陆表妹的马车过,掉了缚面,唯有你一人见过那刺客的脸,若是寻到了可疑的人还少不得要你辨认一番,因此表妹的病事关太子的安危,不可懈怠。”
不过是撞了下额头,怎么还牵扯到太子的安危了?
言下之意,她不喝药还关系到东宫,关系到整个天下了?
真的有这般严重吗……
雪衣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人,却见二表哥巍峨清俊,一身正气。
她咬了咬唇,忽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便不该下这么重的手的。
可眼下木已成舟,雪衣有苦说不出,只得颤着手去端那药碗。
崔珩转着扳指,就那么看着她端起了药碗。
雪衣避无可避,只得憋着气闭了眼,装作没闻到那苦味,一口气灌了下去。
这药是真的苦。
苦的她牙根都在打颤,舌头已经麻了,一股酸气直冲天灵盖。
雪衣灌了大半碗,趁着还没呕出来,连忙又饮了一大口清水,水珠子溢到了唇边,顺着下颌线往下滴。
雪衣连忙背了身拿帕子沾了沾:“让表哥见笑了。”
崔珩原是冷着眼看她的窘态,当扫过她沾了水鲜艳欲滴的唇时,侧身错开了视线:“表妹既饮了药,我便不多留了。”
转身时,门外却闪过了一个石榴红的裙摆,似乎,是早上与她同行的那位长姐。
一下招了两个侄女入府,他那二婶的心思还真是昭然若揭。
崔珩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不知是对门外窥探的人说的,还是对门内的人说的,声音温煦了起来:“表妹这伤着实伤的不轻,东宫之事又在紧要时候,既如此,从今日起,表妹每日的汤药便都从大房账上支,直到伤愈,你意下如何?”
每日?
这意味着,她日日都要被盯着喝苦药了?
雪衣正在饮水,闻言一口水呛到了嗓子眼,一边咳着一边推辞:“不……不必了,表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的伤看着严重,实则将养将养便好。”
“不重?”崔珩忽然回了头,沉沉地看着她,“表妹方才不是还险些晕过去么?”
明明看着是个极为清琅的君子,那视线一压过来,压迫感却格外的强。
雪衣刚止了咳,被那锐利的双眼一审视,头皮瞬间发麻。
第4章 戏弄
隔着一道帘子,那眼神依旧格外有穿透力。
雪衣原本并不觉着疼,这会儿倒真有几分头疼了,连忙错开了眼,扶着额悄悄地看他:“表哥事务繁忙,我实怕耽误了你,这点伤比起那卷轶浩繁的文牍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这话说的格外有分寸,显得自己十分识大体。
若是没看见方才她狠心撞柱子的那一幕,崔珩说不准会生出几分怜意。
但初次见面,这位表妹便惹得他起了这等旖.旎的遐思,崔珩只是负手而立,并不见多动容。
余光里看到那门外的石榴红裙抓的门框都微微晃着,恨不得冲进来的样子——
他抿着唇,又转了转扳指,想必,这样好的演技用到她的长姐面前应该会更热闹些。
于是只是淡声道:“表妹多虑了,你只管养伤便是。”
二表哥这么轻易便不追问了?
雪衣轻松之余,又有些茫然,蹑步跟在他后面相送:“二表哥慢走。”
可刚走到门口,那高大的身影却忽然回了头。
眼前陡然被黑影遮住,雪衣一时间没止住步踩到了裙摆,脚底一滑,整个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几乎快要摔倒崔珩身上的那一刻——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
而后,把她推了。
推……推了开?
雪衣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快贴到人家玉腰带上了,鼻尖满是清冽的气息,她脸颊瞬间爆红,连忙直起了身讷讷地低头:“多谢表哥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