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春华体贴地为他撑起伞,而他立在雨中,向公主车马拱手而拜:“因我担不起殿下为我出头的大恩。”
他在雨幕中抬目,衣袍上很快沾了雨水:“殿下帮我行卷的恩情,我尚且能报答。但殿下为我出头得罪长公主的恩情,要我如何才能报答?殿下的恩情太大了,我只有以死相报,没有别的法子。”
暮晚摇沉静。
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报答。
就如冯献遇献身庐陵长公主一般,言尚可以以身相报。
然而言尚此话,便是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太大的恩情让他后退,他都不愿以死相报……何论其他呢?
暮晚摇收了一切表情。
她坐在车中,一动不动,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
她闭了眼,怒道:“滚吧!”
车门关上了。
春华同情地将伞送给了言尚,看言尚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雨中,一步步要走回那永寿寺。
少年郎君背影清落,袍袖潮湿,看着几多可怜。
春华叹口气,心中浮起许多迷惘色。
刘郎如此,言二郎也如此,冯献遇又为了一个功名和言二郎反目……向上走的路,便这般难么?
言尚到下午时才回到了永寿寺,中途在泥水中摔了一跤,他回到自己屋舍的时候,已经一身狼狈。
低头看眼脏了衣裳,言尚叹口气。
过了半刻,他重新换了身衣服坐到书案前的时候,怔坐了好一会儿,才抹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摊开案上的书简宣纸,开始练字,就当修身养性。到长安后,他跟韦七郎结交时,学了这个法子。
世家大族的子弟都有一笔好字,韦七郎告诉他,想要一笔字,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日日练。寒门子弟看世家子弟觉得羡慕,然世家子弟于才学一道,确实走得更远。
从那之后,言尚便坚持每天练字。就是心情不好时,他也打开宣纸练字。
如今,蘸着浓墨,反复写了几张大字后,言尚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让他能够思考一些事了。
他重新摊开一张宣纸,沉默许久,将“冯献遇”三个字写在了纸上。
然后,他开始写自己认识的冯献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祖籍何处,祖上做些什么,来长安多久,平时性情如何,与哪些人打交道……若冯献遇本人在此,会惊恐万分。
因言尚似在分析他,且分析得极准。
而将冯献遇的生平写了整整一张宣纸后,言尚又重新铺开一张纸,开始写自己到长安后结识的朋友。通过自己结识的,通过老师结识的,通过师兄弟结识的……整个关系网罗列出来,其实有些恐怖。
因弯弯绕绕间,好似真的有能和长公主搭上线,或者与哪位位高权重之人搭上线的。
若是旁人来看,定想不到言尚来长安不过一个多月,他竟认识了这么多朋友。
他擅长结交朋友,绝非口头说说。之前半个月,暮晚摇讽刺他是“大忙人”,也是因为他并不总是只盯着一个丹阳公主府。
他的朋友太多了,他需要一一应对。
而今这个关系网放在了眼前,言尚扔笔,盯着自己写满了人名的这张纸,又有些沮丧。
到底是起点太低,时间太短,哪怕他结识了这么多朋友,在这时没有什么人能够帮上忙。
言尚将所有纸卷成一团,暂且丢开。
靠着古物架,他疲惫地以袖盖脸,闭上眼睛假寐。
他不觉畅想,若是自己认识的朋友都是丹阳公主那个层面的,那自己想要把此事变得简单化,就方便很多了……
暮晚摇气冲冲回到公主府上,又是发怒了一下午。
也许心情不好,又也许沮丧至极,天刚黑,她就睡觉去了。
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被长公主打了脸的暮晚摇将火气忍了一天,她以为睡觉能好受些。但是她梦到了和亲那两年发生的一件事——
“夫君!夫君!”乌蛮部落王庭帐与帐间,年少的大魏公主跌跌撞撞地追着一个很不耐烦的高大男人。
她摔在了地上,周围乌蛮人只是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她,间或有觉得可怜的。
十六岁的暮晚摇跌坐在地,仰头,看到乌蛮王迟疑地停了步。她抓住这个机会,一把拽住男人的袖子,哀求道:“秾华是从小就跟着我的侍女!夫君,你将她还给我吧,我、我可以帮夫君找其他美人……”
三四十岁的乌蛮王生得人高马大,满身刺青,如雄狮般威武。他可笑地回头看着他天真的妻子,道:“本王只是要你一个侍女,你还要换?换来换去,还是那个人么?”
他敷衍道:“明日本王就把你的侍女送回来。”
暮晚摇怔忡。
远处,两个魁梧的乌蛮人拖着年少貌美的侍女,那侍女又挣扎又哭喊:“殿下,殿下救我——”
暮晚摇鼓起勇气,再次求道:“不行。夫君你将她还回来。明日不行的,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
她苦苦哀求,衣袂在土地上拖出了一道道黑污。
在和亲之前,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公主。和亲后,也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她太柔弱了,她根本争不过强硬的乌蛮王……然而她的侍女不行!
真的不行!
周围人都在看热闹,让人羞耻不堪。跪坐在地的年少公主忽然从袖中拔出匕首,挥向那个几分诧异的乌蛮王……
“殿下!殿下!”
她受够了!她想杀了这个夫君!然而她太柔弱,用尽力气也只伤了那人的手臂。之后她便被关了起来,除了吃食,那些乌蛮人说乌蛮王震怒,说绝不饶她。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暮晚摇哭着拍门。
直到两日后,乌蛮王的长子蒙在石打开了窗子一条缝,有些同情地与她说:“你那个侍女,已经死了。你别再哭了,没用的。”
蒙在石叹道:“公主啊,你太弱了。你如果不能强硬起来,你身边的人,全会这么消失的。”
被关在屋中、靠着墙抱膝而坐的少女仰头,目光空茫地看着那透过窗缝与她说话的少年乌蛮王子。长发凌散,一身污泥,她脑海中只重复着那个少年同情的声音——
“你那个侍女,已经死了。”
其实之前也死了些人,之后也会死人。但只有秾华的死,让暮晚摇瞬间崩溃,让她怀疑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大魏公主本应是高高在上的,她柔弱些也没关系,有人会护她。然而到了乌蛮,这些野蛮人,根本不将她当回事……他们的羞辱,折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蒙在石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要强硬起来。”
隔着窗子,他吹声口哨,向她伸手,似笑非笑:“怎么样,与我合作吧,公主?”
暮晚摇倏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自己心脏兀自猛跳,整张脸滚烫无比。
她捂着心脏,蓦地眉心一垂,下定一个决心。
暮晚摇赤脚下床,喊外头侍女:“与我一道去长公主府上!我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可以为她的冯郎争取别的,但她不能动我的人!”
公主府上灯火渐亮起,侍女春华和侍从方桐等人都起来了。春华服侍公主,知道公主要去与长公主对上,不觉心惊害怕。公主唤她进屋,她抓紧时间嘱咐方桐几句,千万不能让公主做傻事。
永寿寺中,雨将窗子推开一点,飘入室内的雨帘,惊醒了伏在案上闭目浅寐的言尚。
言尚揉了揉额头,起身去关窗子。他手扶在窗上,忽然不动了,因看到寒夜大雨中,方卫士向这边走来。
二人隔窗而望。
方桐拱手,焦急道:“言二郎,此事因你而起,你不能放任不管!我家公主为了你,要去找长公主算账……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她要把名额改回去!”
言尚目中有些怔忡。
方桐唤:“言二,言二郎?你不会就让我家公主为了你,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吧?”
言尚回神,连忙道:“自然不会!”
方桐松口气,言尚已经开了门:“方卫士,你是骑马而来的么?借你马一用!”
夜雨簌簌。
马车前悬挂的灯笼在雨幕中飘摇,重重火光在暗夜中静谧无声,只听到车马辚辚声。
马车到了庐陵长公主的宫观外,春华撑着伞,暮晚摇一身华裳,下了马车站在观外,仰头看着自己很少来的这座府宅。府门口的守卫也疑惑地看着丹阳公主驾到,不知丹阳公主深夜来访是为何。
她面容冷淡,深吸一口气,抬步就要迈上台阶,身后重雾大雨中,传来剧烈震地的马蹄声,有人声音清而急,伏在马上——
“殿下!”
暮晚摇心无旁骛,从来不搭理无关人事。春华都回头去看,她只提起裙裾踩上台阶。
正要让守卫进去通报时,身后伸来一只手,握住了暮晚摇的手腕。因身后来的那人力气太大,暮晚摇又站在台阶上,她竟被拉得趔趄一下,被身后人扯得转过了身。
鼻尖撞上郎君带着潮气的胸脯。
他心跳得厉害,她摇晃要摔时,被他抱住了肩。
一道台阶,二人如同在长公主府门前拥抱一般。
暮晚摇站在台阶上,与言尚幽静又松口气的眼眸对视。他眼中神情又复杂,又迷惘,又带着几分不认识她一般的打量。
还有一些流离的星火,在他眼中渐渐亮起。
夜雨中,他搂着她肩,缓缓俯下身。
他贴着她的耳,温柔低声:“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有更好的法子,跟我来。”
第30章
言尚将暮晚摇带回了马车上, 嘱咐道:“去北里南曲。”
被他扯回车上、自始至终懒得挣扎的暮晚摇挑了下眉。
因丹阳公主没有反对, 外面的仆从自然无异议。马车重新行了起来, 向言尚说的地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