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神奇的娇弱体质啊。
她蓦地想起她拒绝父皇赐婚那晚,言尚来找她。当晚她喝得醉醺醺时, 感觉言尚刚进去先趔趄了一下……原来那时他是有点被酒熏得头晕么?
那他、那他后来……还能忍着不适拒绝了她。
也是不容易。
暮晚摇闲闲地“哦”一声,重新倒了杯清水过来,说:“有些痛,不要叫出来哦。”
言尚忍不住抬目, 向她瞥一眼。
她促狭看他。
他咳嗽一声,移开了目光。
之后便是顺理成章地用水为他清干净伤势,将那处的血擦干,再捧着药粉,用小匙一点点撒到他脸上,轻轻碾磨开。
只是暮晚摇略有些手抖。她将他脸上的血擦干净后,看到狭长的一道划痕快划破他半张左脸了。虽然那伤痕无损少年郎君的美貌,然而……到底还是损了。
暮晚摇心中起了愧疚。
是她乱发脾气,才伤到了他。
暮晚摇用棉签轻轻为他磨着脸上的药粉,也许确实有些刺痛,他垂着的睫毛轻轻颤抖。她站在他身前,感觉到他身子绷得很紧,她往下看,见他脸上的红晕,一径流入了脖颈,继续向下。
而他睫毛上被阳光撒上一层金粉,微微颤抖,如流光飞舞一般,动人无比。
暮晚摇一时看得怔住,停下了手中动作。
言尚便以为是自己影响到了她,开口:“抱歉,我不乱动了。”
暮晚摇愣一下,嘟囔:“不关你的事……”
继续托着他的脸,为他上药。
然而这一次,便忍不住仔细端详他的脸了。
她其实很少认真看言尚。她心里总是对他充满了愤怒和不屑,有时候高兴起来,又把他当玩具一般。她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是长得好看的,但是那又怎样?
丹阳公主心无波澜,死水一汪。
只有这时候,因要低头上药不得不距离靠近。她捧着他的脸,呼吸与他离得很近,看他低垂的长睫上撒着金光,高挺的鼻梁有些秀气,唇微红又轻抿,神色安然。
他生得俊,又有些偏温偏柔,鼻子嘴巴眼睛眉毛,无不彰显他性格中从容沉静的那一面。
暮晚摇慢吞吞道:“言尚。”
“……嗯?”她靠得这么近和他说话,气息都拂在他脸上,言尚脸上的温度便更烫了。可他始终没有抬眼看她一眼,他是迟疑了一下,才这么回了一声。
暮晚摇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脾气太坏了点儿?”
言尚微怔,终是抬眼看向她了。他抬眼的刹那,睫毛掀起,金色阳光锁入眼中,如清湖碎光一般,好看得暮晚摇手轻轻一颤,压住了他的伤口,换得他也僵了一下。
然而他没有表现出来,让暮晚摇都没有意识到她的笨手笨脚,又一次弄疼他了。
言尚看她片刻,说:“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暮晚摇慢条斯理地给他上着药,慢吞吞道:“这是显而易见的啊。我经常发火,经常对你黑脸,现在还动手伤了你。胡搅蛮缠,不搭理你的话;任性做作,眼里只有我自己。”
她唇角勾了勾。
自嘲地、冷淡地笑了一下:“和我这样的人相处,你会很累吧?”
言尚说:“确实挺累的。”
暮晚摇:“……”
她一下子就目中生火,狠狠瞪向他。
看坐在榻上、显得比她还矮的言尚微微笑了一下。暮晚摇注意到了他后倾的跪坐姿势。
若是情人,他们这个站姿,他是很适合伸手来搂一把她的腰、抱她坐在他的腿上安慰的。
可惜暮晚摇和言尚不是那种关系。
言尚的手臂撑在榻上,和她的距离既近,又努力地控着不要太累。他上半身微微向后,脸上仰,这个动作……暮晚摇瞥了瞥他的腰,心想他的腰很辛苦吧?
言尚当然不知道暮晚摇在走神、胡思乱想他的腰什么的。
他温声细语道:“虽然殿下这样让人相处觉得很辛苦,但对我来说,却好似还好。”
他自我剖析时,略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下:“殿下也知道我这人,与人相处向来是游刃有余,很少有人会让我觉得难办,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间久了,其实我与人相处……都有一些固定的套路。”
暮晚摇呵道:“果然八面玲珑。”
言尚是很习惯自我剖析的那种人。他微微蹙了眉,继续分析自己:“而我经常弄不懂殿下的心思,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因为殿下喜怒无常,总是上一刻还高兴,下一刻就翻脸不理我了。和殿下相处,让我不得不用心,倒真有一种……”
暮晚摇打断:“有一种你还是个人、没有成圣人的感觉?”
言尚:“……”
他无奈道:“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虽然暮晚摇说得很难听。
暮晚摇俯眼看他,忽然露出笑。她柔声:“其实我原本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也是很温柔的,比赵五娘性格还要好。你若是觉得五娘很可爱,其实以前的我,比她还好。那时候的我,你若见了,一定觉得我乖巧玲珑。”
她又想了想,鼓起了腮,愤恨道:“然而那时候的我若是认识了你,一定被你骗得晕头转向,被你卖了还给你数钱,觉得你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哭着喊着一定要嫁给你吧。”
言尚噗嗤笑一声,大约他也想了下听话乖巧的暮晚摇会是什么样子吧。
他笑得清浅,摇了摇头,也没反驳她话里对他的挤兑。他难得露出如此放松的状态,不再总是那副四平八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色了。
暮晚摇看得心中一动。
她已经为他上好了药,却舍不得放开他的脸。棉纱扔在案上,她手指仍托着他的脸,看他露出笑的样子。
她心中微漾,略有些痴态。
她喃声:“不过那也说不定。你人这么好,怎么会欺骗我一个柔弱无辜的小娘子呢?”
言尚忍不住看她一眼,叹道:“总算殿下为我说了一句公道话。”
暮晚摇看着自己的样子倒映在他仰着的眼睛里,她看痴了,怔忡道:“……为什么我那时候不遇到你?如果那时候我就认识你……”
可能她即便仍然摆脱不了和亲的命运,事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若是她那时候就认识言尚,若是言尚那时候仍会帮她,若是他那时候在乌蛮,安慰她……她想她不会变成今日这般糟糕的性格吧。
言尚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才哑声:“殿下,药已经上完了么?”
暮晚摇回神,向后退开。
她垂着眼,看言尚站了起来。他站在她面前,好一会儿,才轻声:“殿下还要我为你上药么?”
暮晚摇抬头:“你不是不愿意给我上药么?”
言尚温声:“只是怕唐突了殿下,怕折辱殿下的名声。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暮晚摇说:“……我以为你是怕你的好名声被我所拖累。”
言尚目中停顿,他有些见不得她这样清醒的认知。
暮晚摇总是心里什么都明白……言尚心中微痛,拉住了她的手腕,低声:“我的名声,哪有殿下重要?”
他想了想,缓缓说:“殿下,你是公主,你想是什么样子,便可以是什么样子。若是公主都要委屈自己的脾气,世间岂不是太过艰难?殿下自然可以成为一个让人爱戴、敬佩的公主殿下,忍辱负重,面不改色,不管什么样的事,都不露出一点痕迹,让身边所有人信赖你,追随你。
“可如果你不愿意那样,又有什么关系?谁规定公主必须是一个样子,天下的娘子不能有任何一点自己的脾气呢?我没有看到殿下动不动打你的仆从,顶多也是骂两句……我以为一个公主,明明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只是发发火,已经很好了。
“殿下……活得自在些,便挺好。”
暮晚摇抬头看他。
她不语,心中却想,言尚现在这么说,是还不了解她的过去;等他知道了,他就会和长安人士一样,知道她这个公主,名声也没多好。
言尚这个人,说他八面玲珑,然而他和每个人说话,都非常地推心置腹。他好似将每个人的难处都看在眼中,然后感同身后……这种人很虚伪,但也很君子风范。
不管他是真是假,言二郎若是愿意一辈子这么对人,他就是君子。他这番话,打动了暮晚摇。
暮晚摇无所谓地笑了笑,垂下眼,推了推他说:“你去取药吧。”
言尚便转身,将案上摆着的药收起来,出去拿给侍女,再取新的药。趁他出门的功夫,暮晚摇将一片薄荷扔到了一盏清水中,抿唇饮水。
她红着腮蹙着眉。
心想一会儿他要给她的嘴巴上药。
她得背着他赶紧漱漱口才好。
夜里,公主府灯火通明。
暮晚摇坐在内院的三层阁楼上,静静看着公主府对面的府邸出神。她身后,侍女相候不提,还有三四个幕僚也站着,陪公主站在这里。
只是公主一直坐着不说话,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让幕僚们很疑惑。
而在暮晚摇眼中,公主府对面那座府邸,灯火一直是稀薄暗着的。说明府上现在只有仆从,言尚不在。
半个时辰前,赵灵妃还等在巷子里;现在,坊门要关闭了,赵灵妃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而暮晚摇再在寒风中坐了一会儿,便看到对面府邸的灯火渐次亮起来了,零零星星的,好似整个院子都活了过去。暮晚摇换了个坐姿,揉了揉自己的脖颈,知道这是言尚回府了。
只有他回来后,这里才不像死水一样波澜不惊。
暮晚摇问自己身后的侍女:“这几日,赵五娘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地堵言尚么?”
今日当值的侍女是夏容。因春华说身体不适,早早去睡了。
夏容连忙回答:“是,赵五娘坚持了快十天了。眼看着……还能坚持下去。”
暮晚摇一哂,心中却有些羡慕。
那般坚持啊。认定一个人,就要一生追随么?这种心态,暮晚摇早就没了。
对暮晚摇来说,已经到手的东西,为了利益,她都可以重新扔进池中。何况那还没到手的?
然而,暮晚摇现在每日出府,看到赵灵妃就心烦。为了让她自己不心烦,她打算解决这件事了。
暮晚摇问幕僚:“你们都是郎君,我且问你们,若是一个女郎对你们死缠烂打、非要嫁你们,她还家世好,你惹不起。你该如何躲掉这个女郎?”
幕僚便知暮晚摇说的是言二郎了。
他们当做不知,出主意道:“若是臣,便说自己已经有心慕的女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