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然也在这里有自己的私人山庄。
目前太子大张旗鼓、搜刮天下珍品为皇帝修建的那处园林还不知道会如何,但眼下樊川这处山庄, 却是皇帝目前最喜欢的。每年天热时,皇帝都会来此山庄住两个月。
今年是暮晚摇随行。
虽然暮晚摇是听太子的吩咐, 也是为了躲言尚,才过来讨好皇帝。但老皇帝孤零零的独居生涯, 多了一个和亡妻生得格外像的小女儿, 老皇帝心情也极好。
樊川果然凉快许多。
长安城中贵人家中为了避暑都在用冰,而樊川山庄中,内侍端上来的李子、蜜瓜等物,都只是在地窖中储藏,不曾用冰镇过。这样的瓜果吃起来, 不会太冰,很得暮晚摇喜欢。
暮晚摇与皇帝坐在一帐下,正在玩一种叫“六博”的对弈游戏。
六博是用掷采来定行棋的一种游戏, 在大魏朝的贵族中, 颇为流行。
暮晚摇一边与老皇帝对棋, 一边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
她想自己得跟着父皇, 多打探打探父皇对太子的态度,并努力为太子在父皇这里加筹码。因作为一个和亲公主,暮晚摇站队选择权根本没有。只有太子身为储君, 是她的天然选择权,她自然要一心帮太子。
等熬到太子上位,给她封一个什么长公主当当,她说不定就能解放了。
而一会儿,暮晚摇又忽然想到了言尚,心里虚了那么一虚。
她想她如此态度,言尚那般聪明,应该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了。等她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回到长安后,双方冷静下来,她就能和言尚恢复到正常君臣的关系了。
实在是她现在对他心痒难耐……若是不靠距离来强行打断,她怕自己会揪着言尚不放。
而言尚行事那般坚定之人,他的成婚计划与她的计划完全不同。她被他吓到,也希望靠自己的态度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
言尚……应该能明白吧?
可是暮晚摇想到他,心里一团乱。想到他会重新和她划清界限,她心里不甘;想到他那夜安静的睡容,她坐在帐中抱着膝,悄悄盯着他看了那么久……若是他真的是她兄长就好了。
她可以毫无愧疚地让他对自己好。
也不必担心他会一走了之。
而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言尚应该已经懂了。
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难过?
一想到他那样的人物,可能会难过,暮晚摇便心如刀绞,更加不安……
“摇摇下棋时,倒是和你母后很像啊。”老皇帝闲谈般的说话风格,将暮晚摇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暮晚摇看向对面的皇帝。
大魏民风开放,从上到下都崇尚一股英豪之气。这种开放的民风,让皇帝这样的人物虽贵为天子,却轻易不穿黄袍,不将皇帝的架子摆在衣饰上。
皇帝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常穿骑装,闹得大臣们也跟着以骑装为潮流;这几年皇帝身体不好了,便是披着衣袍宽松的家常长袍。
暮晚摇从自己这边看去,见对面的皇帝两鬓斑白,面容瘦削,衣袍宽大,眼中流露慵怠色,却是手里玩着筹码,看着她笑。
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是真的老了。以前他杀伐果断,从来没什么表情外露;而今,他都会对着自己的小女儿笑了。
暮晚摇顺着皇帝,问:“我与母后哪里像了?”
皇帝眯眸,怀念一般道:“阿暖与旁的女子都不同,阿暖与朕下棋时,从来都是落子无悔。不像其他女子都喜欢悔棋。她下棋时格外专注,并不和朕说话,也不喜欢朕打扰她。这般心有丘壑的女子,而今是不多见了。”
阿暖是先后的闺名。
满天下大约只有皇帝还敢称先后的闺名了。
暮晚摇心中想看来她与母后并不像。母后下棋专注,她却只是心乱,在想别的罢了。
暮晚摇看到皇帝身后内宦的担忧眼神,心里一顿,心想看来皇帝屡屡怀念先后,让身边人很担心他的状态。
暮晚摇扔了一筹后,再走一棋。她说:“落子无悔倒是个好风格。看起来我要向母后学习才是。”
皇帝失笑:“学她干什么?学的她那样一心冷漠,满心冰雪么?学的她……”
他微有些恍惚之色,暮晚摇却没有再多听。
因看到帐子外有侍女身形出现,焦躁不安地向这边打眼看来。那侍女是暮晚摇这次带来的侍女之一。暮晚摇心里一咯噔,想着出了事,便跟皇帝说去更衣,出去了。
暮晚摇一出去,那侍女就惶恐地来报:“殿下,春华姐姐好像不行了……她要死了吧!”
暮晚摇大脑空白一下,然后厉声:“胡说!我走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么?哪有人好端端的就不行了?”
侍女左右张望,看皇帝帐下一派肃静,无数侍女和宫宦都在候着。
侍女不敢说出口,便贴耳到暮晚摇耳边,极低地说了一些片段:“好似是怀孕”“大出血”“出气多进气少”“大家都吓哭了”。
暮晚摇神色一凛,当即要回去看。
回去时,她想起来一事,又让侍女去找了皇帝的贴身内宦,向对方要一个宫中老御医来跟着。只说是公主身体不好了,其他的不必多说。
暮晚摇回到自己住处,推开侍女房直闯进去。一路上她已经听侍女说了大概,现在心里敞亮,已经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侍女们不敢声张,惶恐地站在廊下,看暮晚摇推门进去,屋中床帐四周,也跪着很多侍女,抓着帐中女子的手抽泣不已。
“殿下!”她们回头,看到暮晚摇进来。
暮晚摇满心怒火,恼恨春华想要打胎,竟然都不敢跟她说。
是怕她不同意么?
或者是怕她为难?
暮晚摇满腔怒火,掀开床帏,却是看到躺在褥下那个苍白的、满脸冷汗的女郎,怔然间,一句难听的话都说不出了。在侍女的惊呼阻拦下,她一把掀开褥子,看到下面被染红的血……暮晚摇眼睛一下子红了。
她哆嗦道:“你疯了!你疯了!药是能随便吃的么!乡野郎中是能相信的么?你、你……不要命了!”
春华惨然剧痛,朦朦胧胧间,泪眼模糊,好似看到了公主殿下。
她抽搐着伸出手,凄然又恐惧:“殿下,春华不能服侍你了……春华先走一步……”
暮晚摇拽住她的手腕,声音冷厉:“本宫不许!本宫绝不许!”
春华已经出气多进气少,许多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她满身冷汗,一脸青白,颤抖着哽咽:“我知道,我做了与殿下当初一样的选择,我不是故意刺痛殿下心的……只是我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有刘郎啊,我不想负他。我不想入王府,不想和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知道我的愿望太奢侈了。连殿下都做不到的事,我怎能做到?可我也会做梦,想着我不过是一个侍女,我没有那般重要……我只是想和喜欢的郎君在一起,成婚,生子……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
“哪怕贫寒,哪怕拮据。我又不是公主那样的大人物,我又不必做什么选择。我只要打掉这个孩子就行了……殿下,殿下你不要怪刘郎。我去后,请殿下多照顾他。是我负他,是我对不起他。我知道殿下不喜欢他……可是他不是坏人。”
女郎缩在被褥中,她还在流血,她被暮晚摇抓着的手变得冰凉。她昔日那让所有人都喜欢的美貌,此时黯淡憔悴,再无风华之味。
站在屋中的其他侍女都低着头,或抽泣,或默然流泪。
暮晚摇坐在榻上,被握的手轻轻发抖。
看春华面上浮起虚幻般的笑意,喃喃自语:“刘郎很好的,他待我一直很好。上次我还发现,他想娶我过门。我要成婚了啊,我不想对不起他……刘郎,刘郎……黄泉之下,百年之后,你我何时才能再见呢?”
暮晚摇反握住她的手:“春华!不要这样……你跟着我一起从乌蛮走出,我们一起从那么艰难的地方都过来了。现在日子已经好起来了,我已经可以护住你们了。你何必不告诉我?何必要自己一人承受?“
暮晚摇唇角微发白:“你只是一个侍女!你只是一个侍女而已啊!”
一片哭声中,屋外,传来一个卫士的高呼声:“殿下,御医来了!”
暮晚摇立刻:“快请进!”
御医说春华这胎怀的不好,眼下大人小孩的命连在了一起。若是不保胎,春华也许能保住,但是看着现在出血的程度……也许日后都不会再有怀孕的可能了。
屋里春华已经晕了过去,能做主的,只有暮晚摇一人。
听到若是不保胎,以后春华也许再不会有孩子。如同霹雳一掌拍在天灵盖上,暮晚摇脑中蓦地空了一下。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当年在乌蛮,满地侍女跪在帐篷中,围着她的床哭得快要断气时候的场景。
不保胎,就再不会有孩子。
暮晚摇是被逼到了绝境,她没有选择。她那时若是死了,身边所有人都在乌蛮活不下去。而她不能要孩子,她要是有了孩子,有血脉牵扯,她永远走不出乌蛮……
那不过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那时她没有选择,也没有人能够为她拿主意。可是眼下,春华是有选择的啊。春华有她在啊。
她保护不了自己,难道连自己侍女的命也救不回来吗?
暮晚摇轻声:“张御医,你先努力去保春华的命。”
她回头,向方桐吩咐道:“快马加鞭,我要你半个时辰内从公主府回来,将我特意让人所制的那枚保胎神药取来。”
方桐凛然拱手,一句废话不多说,转身便走。
暮晚摇立在侍女屋舍门前,呵斥侍女们不许哭,这里发生的事不许传出去。
她孤零零地站了很久,揪着自己的衣袖,想到公主府有这么一枚药的缘由。
多亏她之前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明明怀孕不怀孕的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却一直记挂着当初在乌蛮时的苦境。
她回到长安后请几大御医联手制了这枚保胎药。
也许暮晚摇一辈子都用不上这颗药。
可是暮晚摇当初就是固执地想要这么一颗药的存在。
而今看……也许春华的命,能够得此保住呢。
弘文馆中,言尚所坐的案前,摆着一本书。
他手撑着额,一缕发丝拂在修长微曲的手指间。他盯着书页,却心烦气躁,很久看不进去。
发了好一阵子呆,有一位官员进来,向他打了个招呼,说外面有人找。
言尚将书合上,起身出去,到了馆外,才见到找他的人,竟然是冯献遇。
大魏官制中,八品九品的官袍都是深碧色。但因为大魏民风豪放的原因,连皇帝都不穿黄袍,臣子们平时就算上朝都不会穿官服,都是一身常服。
所以,当冯献遇端端正正地穿着深碧色的九品官袍站在弘文馆等言尚的时候,周围路过的人已经稀奇地歪头看了他好几眼。冯献遇不以为然,等到言尚出来,他才露出笑。
冯献遇:“素臣,别来无恙。”
言尚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收了自己之前混乱的心绪,露出如平日一般温煦自然的笑,真诚道喜:“冯兄终于得偿所愿了。我不禁想问冯兄一句,这身官袍穿得可舒心?”
冯献遇好不容易当上官,虽是靠着长公主的缘故,却也隐隐得意。他来言尚这里,当然也不是来炫耀的。和言尚相处久了,冯献遇当然知道言尚志不在此。
由是言尚的打趣,当然也没有其他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