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天地间的雪:“我是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摇:“啊?”
然后言尚侧头看她,暮晚摇才反应过来。是了,此人来自岭南,那里常年炎热温暖,哪里有雪。他确实是来到长安,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摇低头笑,心想那他很淡定啊。
言尚看着她低头笑,他目中也带了笑意。坐在城楼上,看着长安寥落灯火,看着千万房舍,言尚手一点点伸出,握住暮晚摇的手。
暮晚摇冰凉的手被人拉住。
她颤了一下,看向他。
他道:“殿下愿与我相好么?”
暮晚摇面颊染霞,她眼睛弯了一下。深夜大雪中,凝视他的眼睛,她露出笑。
既羞涩,又紧张。既害怕,又欢喜。
她受了蛊惑一般,轻声:“愿意的。”
他俯身来,亲吻她。
雪如星河交映,在二人身后徘徊淋漓。
蜿蜒不绝的城池,千万年不改的灯火。蝼蚁观天,宇宙照地,飞雪漫天。
这长安风光,尽在眼前。
第67章
少年侠气, 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 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 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十月中旬, 制考结果出来,各位待诏官通过者, 即刻为官。
言尚的开局分外不错。
吏部给他安排的官位是中书省主事。这个官位, 乃是从八品下。在本朝,初初为官的士人,哪怕是状元, 一开始都得老老实实从九品芝麻官做起。言尚一上来就是从八品的官,不可谓不让人羡慕。
更让人羡慕的,是这个从八品的官位,从属于中书省。中书省乃是朝廷中枢,一开始当官就从这个起点开始,难说日后没有为相的机会。
何况长安士人皆知,刘相公刚收了言尚为自己的小弟子。有刘相公这个当朝相公做老师,那刘相公执宰数十年,他门下的学生弟子众多, 其资源都会倾向言尚。
如此,当真羡煞众人。
长安中急着追着和言二郎结交的人, 比之前多了何止百倍。一时间, 丹阳公主府所在的巷子车马络绎不绝,门庭若市。这些人还偏偏是来拜访隔壁的言二郎,不是来拜访丹阳公主。
据说丹阳公主还为此发了很大一通气, 骂着让言二郎搬家。
然而丹阳公主暮晚摇最近也是春风得意。
她曾推举过的言二郎虽然没有和她成秦晋之好,但言二郎入了中书省,太子沉默了两日后,便也作出高兴的样子派人来贺喜。
因为之前暮晚摇和太子私下的交易,如今太子正在帮着,将年底大典宫宴的操办权交给暮晚摇。
为此,晋王的生母娴妃,都有些不乐意。
但娴妃这么多年宫中权务从来没争过贵妃,而今贵妃正在因为儿子朝堂的事被牵连得焦头烂额,娴妃左右踟蹰之后,还是试图和暮晚摇争上一争……虽然娴妃自己都觉得争不过。
毕竟暮晚摇有太子保驾护航。
暮晚摇高兴的是还不止在此。
言尚官路亨通,她自己的事进展顺利。但除此之外,其实长安最近最津津乐道的人,并不是言尚,而是来自洛阳韦氏的韦七郎,韦树。
言尚初入朝,也不过是一个中书省主事的打杂职务。
然而韦树也通过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并且成绩优异十分。韦树在朝廷的开局,乃是监察御史。
言尚的中书省主事只是从八品的官,韦树的监察御史却直接是正八品上的官。
不止如此,监察御史隶属于御史台,这个官位最有趣的地方在于,虽然只是八品官,却可监察所有为官者。是以,监察御史这个官,一度被人传为“小相公”。
说它是个品级小一些的宰相,也十分合理。
韦树如今堪堪十五岁,这么小的年龄就成了监察御史,朝野间如何不惊奇,如何不想来结交?
只是这样的开局,却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什么?”韦树的大兄韦楷一介秘书丞,回到自家府邸,听到家中妻说起韦七郎,说对方如今当了监察御史。
韦楷口中的茶直接喷了出来。
他妻子嗔道:“郎君!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韦楷又气又笑,拿过帕子擦自己衣襟上背溅到的茶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中枢给七郎安排做监察御史了?”
他妻子道:“是呀。郎君,七郎如今可是很有本事的。我们是不是也该去送送礼,和七郎的关系和缓一下啊?”
韦楷瞥妻子一眼,呵道:“你以为这个官被称为小相公,就真的很好么?”
他若有所思:“这可是一个得罪所有人的官位啊。”
看着风光,但是一个小小八品官,从上到下所有官员都可勘察,这是好事么?官小权却大,实在有些为难人。
而这种官,分明是给世家留着用的。且不是一般世家,是那种地位极高的世家子弟,才有勇气出任这样的官。
因得罪满朝官员,非大世家,不能护。
韦楷道:“中枢这是将韦家架在火上烤啊……会不会是陛下亲自批的?”
他妻子不懂政治,自然不能给出意见。
韦楷略有些烦躁,皱着眉。韦家要给韦树安排一条和旁人不一样的路,所以一开始韦楷就没打算和自己的这个七弟在朝上互相扶持。甚至曲江宴时,他还刻意去和韦树将关系闹得更僵。
然而如今中枢直接把韦树架在火上,分明是不想韦树好过,也是在试探韦家到底和韦树的关系如何。
韦楷沉吟片刻,决定给洛阳的家主去封信,说明此间情况。长安并不信任洛阳韦氏,韦家还需蛰伏。至于韦树这时候的难题,就看韦树自己能不能应付了。
到底从小也不喜欢那个外室养的七郎,韦楷打算去写信时,想起此事,仍有一丝幸灾乐祸。
他笑道:“老皇帝真是个妙人啊。让我那个不擅言辞的七弟去和人言说,四处得罪人……这不是为难七郎嘛。”
朝廷这一手,玩得实在精妙。
外人看着鲜花着锦,韦树自己却不是很开心。
好在有暮晚摇帮他。
暮晚摇一知道这个小可怜儿刚入朝,就被架上了监察御史这个火坑,就开始心疼韦树了。换做旁人也罢,怎么能让一个不喜欢和人说话、结交的少年去当这个必须和人说话、结交的官呢?
且这个官监察众大臣,也太得罪人了。得罪的人多了,日后说不定都升不上去。
这种官位,交给言尚这种八面玲珑的人最好。
怎么能交给韦树呢?
朝廷对韦巨源的恶意,实在大得让暮晚摇心疼。
于是,暮晚摇为了帮韦树,特意在府上设了宴,邀请韦树来,邀请在朝上那些和自己一个战线的大臣们来。
倒也不是说让他们如何照顾韦树,这些大臣毕竟也听太子的,和韦树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但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对韦树睁只眼闭只眼,总是可以的吧?
韦树就不太高兴地来参加这个宴,由暮晚摇带着他认人去了。
户部侍郎是户部尚书以下最大的官了,而如今户部尚书不管事,一直在等着何时能辞官,户部侍郎如今便是户部的一把手。更好的是,比起其他人来说,户部侍郎是真正从丹阳公主府上走出去的。
这位户部侍郎,以前是做过暮晚摇的幕僚的。
暮晚摇领着韦树来,户部侍郎看眼那个安静淡漠的小少年,便笑着向公主保证:“殿下且放心,至少在我户部,我能保证众臣不找巨源的麻烦。巨源小小年纪,却担如此大任,前途不可限量啊。”
暮晚摇笑一下。
这个官做得好,自然是前途不可限量;但若是做不好,就一辈子可能折在这里了。
刘文吉的父亲以前不就当过御史么?现在却被贬到岭南,自己的儿子还……算了,不想也罢。
院中筵席热闹,暮晚摇只是一开始陪了一下,户部侍郎将一直漠着张脸的韦树领走后,暮晚摇就回到了自己的寝舍中休憩。
她给自己倒杯茶,对屏风后的那人说:“所以说,你老师等人太过可恶。为了制衡洛阳韦氏,就将巨源扔去做监察御史。听着多风光,但也不看看巨源的性情,是能当得了那种官的么?
“偏偏这个官是能够入朝后朝廷给出的最好品级!外人还说不了什么不好。你老师那种老狐狸,实在太过分了。”
以题字装饰的屏风后,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在窸窸窣窣地换衣,就一直听暮晚摇喋喋不休地抱怨、外加怜惜韦树了。
暮晚摇道:“这种得罪人的官不应该给巨源,应该给你这种人才是。你能应付的事,巨源却应付不了。你可以得罪人后又把人心拢过来,巨源得罪人后大约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可见你老师偏向你,把你护在他自己的地盘,却把巨源扔出去吸引外人的目光。
“巨源就是给你挡了箭。”
好一会儿,暮晚摇不抱怨了,才听到屏风后的人无奈说道:“怎能如此说呢?监察御史被称为‘小相公’,确实是当朝状元才该有的风光。巨源是性情安静一些……但这也是一种锻炼。入朝为官,怎能怕与人说话呢?这也是老师给的历练啊。”
这把清润醇和的声音,自然来自言尚。
他口中的老师,自然是刘相公了。
暮晚摇托腮扭头,眼睛眯着看那屏风。见人影落拓,他慢条斯理,竟然还没穿好衣服。
言尚再顿了一顿,说道:“何况如何这得罪人的官就应该我去做?殿下怜惜巨源,便觉得、觉得……我活该么?我得罪人,你就觉得无所谓了么?”
暮晚摇扬眉,认真看着屏风,似笑非笑:“怎么,难道言二郎在吃醋么?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巨源不适合这个官。”
言尚缓缓说道:“我自然会找机会与巨源多说说的。监察御史这个官……确实难为了他。”
暮晚摇欣然:“是,你就该教教他,怎么和人相处。怎么把人卖了,还要人欢喜给你数钱……哎我越说越觉得你才应该……算了,说了你又不高兴,我不说了。”
屏风后安静。
暮晚摇却等得不耐烦了,她手敲着案几:“你到底换没换好衣服?一件官袍你要换几年才能穿好么?你要是不会穿,跟我说一声,我进去帮你也罢。”
言尚连忙:“快好了、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