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左耳戴着闪亮的银环, 脸上有一道划过半张脸的伤疤。初看时吓人, 看第二眼时, 觉得他英俊逼人,抱臂而站的气势,比使臣所见过的南蛮王不勒也不差什么了。
那个青年对使臣一笑,露出白齿。
朝臣门的眼神更加古怪。
使臣却觉得这个乌蛮王身边的武士很知礼。
而戴着面具的乌蛮王在这时清清嗓子,吸引了使臣的注意:“这次大魏皇帝的诞日大典,正好和他们的元日节撞了。本王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大魏,不勒王的恩典本王记在心中, 大魏君父的赏赐,本王也不能忘。”
使臣急道:“大王,不勒王的意思是我等实属南蛮,乌蛮迟早也会……”
在众人的注视下,使臣话不敢说得那么白,含糊了过去:“我们才是一家。乌蛮和大魏的盟约,迟早是要废的……”
坐在高位上的乌蛮王道:“自然立了盟约,轻易便不会废除。”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
使臣便再劝,翻来覆去拿不勒王教的话来劝说乌蛮。
乌蛮王态度很强硬:“我意已决!”
使臣无奈,其实他此行,早就猜到自己很大可能是说服不了乌蛮的。目前不勒王没法统一南蛮四部,只能看着乌蛮和大魏打得火热。但是……这些迟早都会过去。
只要乌蛮重新归顺了南蛮,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使臣退而求其次道:“好吧。既然大王执意要亲自去大魏,不勒王希望让小奴跟随您一行。”
乌蛮王问:“你叫什么?”
使臣答:“罗修。”
乌蛮王没有再说话,却是站在乌蛮王身后的那个脸上一道伤疤的武士莫名开口:“你是大魏人?”
名叫罗修的使臣愣了一下,说:“我父亲是大魏人,母亲是南蛮人。当年大旱,我父亲从大魏逃命而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我自然是南蛮人。”
那个青年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了。
罗修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也没多想。
但是等罗修出去后,那坐在王位上的乌蛮王就如同屁股被烫着一般,连忙起身让座:“大王……”
却是方才那个一心一意当卫士的武士随意笑一声,撩袍坐在王位上,分外肆意。
这才是乌蛮真正的王者,蒙在石。
南蛮使臣走后,自然是乌蛮人自己的讨论。打算跟随乌蛮王一起去大魏的一些大臣不安:“大王,难道我们此行一路,您就一直打算让人冒充您,您自己做一个侍卫跟着么?”
蒙在石反问:“这样不是很有趣么?”
大臣们茫然:有趣在哪里?
然而蒙在石积威多年,他们不敢反驳。
他们建议:“既然大王决定亲自去,我们就给大魏修国书吧……”
蒙在石:“嗨。”
他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扣着王座扶手,慢悠悠:“不修国书。我们先以商人的身份化名,进入大魏国境,一路去国都。离大魏皇帝的诞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这样一路边看大魏风光,边去大卫国都,不是很好么?
“等我们快到了,再修书让大魏做准备。
“这一路,正好看看大魏真正是什么样子。”
蒙在石眯着眼,心想只有这样,也许才能看到真正的大魏,才能让他心中问题得到解决——乌蛮到底该如何发展,才能像大魏那般强盛。
次日,身负南蛮王任务的南蛮使臣罗修,一脸茫然地被这些乌蛮人一通乔装打扮,化身成了乌蛮商人。
昨日见到的乌蛮王依然戴着面具,却也是一副生意人的打扮。
他们一行人大约百人左右,分批次入了大魏边界,再一一合并。
那个脸上有伤疤的高大卫士分外靠谱,一路紧跟乌蛮王,倒让罗修赞一声这才是贴身侍卫该有的样子。
只是罗修每夸那个卫士一句,这一行人中总是会有几人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让罗修颇为费解。
蒙在石一行人乔装打扮进入大魏边界的时候,也有一队真正的商人,离开乌蛮边界,回返大魏长安。
隆冬腊月,这行商人踽踽而行。
他们在半年前的长安西市上接到一个任务,以做生意为借口,到乌蛮生活了半年,帮助一位客人打探乌蛮情况。
如今半年时间已到,那位客人给的钱财已经花光。这些商人虽是胡人,却早已归顺大魏,他们的妻子孩子都在长安。何况今年年底长安大典,与往年都不同。
归心似箭的胡商们不想在乌蛮那样荒芜的地方过年,当然要急着在年关前赶回长安了。
只是这些真正商人的脚程到底比不上蒙在石那群人,虽出发日子相差无几,却到底比蒙在石那些人慢了许多时日。
这时的长安,因各小国使臣的到来,又因到了年底,四处都热闹非常。
而丹阳公主暮晚摇,她冷眼看着,在她府上,她都接待她隔壁的言二郎吃了五天晚膳了。
中午那顿饭不用管。
倒不是因为暮晚摇不回府的原因,而是因为朝廷中午会准备“会食”,给在皇城各司官衙理事的朝臣们用。如言尚这样的八品小官,他因是被从中书省派去鸿胪寺的,中午便既可以去中书省吃饭,也可以在鸿胪寺吃。
反正他饿不着。
然而他每晚厚着脸皮来蹭暮晚摇府上的饭,这是没错的吧?
暮晚摇初时还以为他是有什么目的,结果看了两日,他就是单纯来吃饭,顺便与她聊聊天,她对他简直叹为观止——
曾几何时,言二郎竟然学会蹭饭了!
他是有多穷?
这一晚,言尚如常在暮晚摇这里用晚膳。
二人并未分案而食,而是一张长案,摆满了菜肴。不过暮晚摇只是晃着酒樽喝酒,并不怎么吃,单纯是欣赏言尚吃饭。
言尚用过膳后,案上的饭菜还没撤下,他抬头看暮晚摇一眼,对上公主的眼睛。
言尚微顿,慢慢放下箸子,回忆自己方才应该没露出什么窘态吧。
他客气了一下:“殿下只饮酒,却不用膳么?”
暮晚摇蹙了下眉,道:“酒和菜一起吃,一股子怪味,谁受得了?”
言尚:“殿下少喝些酒吧。”
暮晚摇瞥他一眼,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她给自己重新倒了满满一盏酒,还向他举盏示意一下,才一饮而尽。
言尚:“……”
虽然知道自己说的话人家也不听,言尚还是低声:“那殿下喝些热酒吧。殿下是女子,当知道不应饮凉酒。不止胃痛,头也会痛。我专程问过侍御医……”
暮晚摇怕了他了:“知道了知道了,你烦死了。”
她心有余悸地让侍女们来撤了自己面前的酒,言尚这种慢条斯理、但非要说到她同意的架势,她真的烦。
却只能忍受。
侍女撤了食案,暮晚摇见言尚仍坐着,不由诧异看他两眼。
言尚硬着头皮,面上带着一丝和煦的笑,与暮晚摇闲聊道:“殿下今日做了些什么?”
灯烛下,暮晚摇心想他这是又打算跟她饭后聊天了。
哎,有什么好聊的。
她和言尚整日都见不到几次面,也没什么共同经历的事,到底有什么话值得每晚都这么翻来覆去地说?
大约酒喝得也有点醉了,她拖了下腮,嗤他道:“不想说。”
言尚顿一下,当作没听懂她那不在意他的语气,微笑道:“那我与殿下说说我这一日有趣的事吧……”
他开始跟她讲故事般地汇报他一天的日程,暮晚摇没吭气。左右他声音好听,说话也很有趣。虽然她不想搭理他,但听着也无妨。
正好有侍女夏容拿着一个本子在外头晃,踮脚向室内张望。暮晚摇看到了她,向那处扬了下下巴。夏容便抱着本子进来,将本子放到暮晚摇面前的案上,才屈膝重新退出去。
言尚依然在和风细雨一般地闲聊。
虽然是只有他一个人说,暮晚摇一径低着头翻侍女给她送来的那个本子,压根没接他话的意思。
言尚心里略有些不适。
但他又无奈,知道暮晚摇本来就是这种人。
她高兴的时候就变得十分可爱,拉着他撒娇不住;她不高兴的时候,只是不搭理他都已经算是脾气好。
她这副样子,言尚那时候决定和她好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她总这样……他仍是忍不住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这般无趣,说了这么半天,她都没有回应的意思。
难道……难道他就只能靠出卖色相,才能吸引到她的注意力么?也许是他做的不够好,可他也磕磕绊绊在努力,但是暮晚摇她……她根本就不努力!
两人明明是情人,言尚就觉得,暮晚摇根本就……不想和他好。
情爱让一个聪明人麻痹,让一个聪明人患得患失。言尚这般胡思乱想中,倒不耽误自己口头上和暮晚摇的闲聊。却是他自己都说得走神的时候,暮晚摇拍了拍案几。
暮晚摇不满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上一句还是你那个刘老师不满意你阿父给你认的老师,下一句就到了你如何练箭去了。言尚,你何时说话这般没条理了?”
言尚一怔,不因她的质问赧然,反而目光轻轻一亮,略有些惊喜:“殿下原来在听我说话么?”
暮晚摇纳闷:“……我又不是聋子。”
言尚垂下的睫毛微微颤抖,他脸微微红了一下,之前的几分抑郁忽然一扫而空,多了些振作。然而不等他继续之前的话题和暮晚摇说下去,暮晚摇就从她翻看的本子中抬了头,眼眸含着一丝笑。
她道:“打住!不想听你说那些无聊的事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错?”
被她冷目盯着,言尚一时茫然。
他说:“我怎么啦?”
暮晚摇拍桌子:“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养女人了?”
言尚一时啼笑皆非,道:“殿下又开玩笑了。”
见他根本不着急、坦坦荡荡的样子,暮晚摇失望又松口气:没有诈出来。大概他还真的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吧。
暮晚摇这才说了自己真正想说的:“你还说不知错?你每晚都过来我府邸,所为何事,你心里不清楚吗?”
言尚一下子有些不自在。
他偏了偏脸,仍正襟危坐,垂目看她,道:“我只是整日见不到殿下,想和殿下说说话,这也是错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