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即便隔着幕离,也隐约看出这位娘子貌美青春。且小娘子说话轻轻柔柔,声音又好听,楼中客人又不多。掌柜便乐得在这里和言晓舟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价,和小娘子说得高兴。
忽听青年自外而来的朗声:“店家,沽酒!”
杨嗣踏门而入,向这边走来。
那店家连忙停了自己和言晓舟的聊天,高声应了一声。言晓舟看店家着急,便猜来的客人身份非同寻常,她借店家要忙着应对身后的缘故。三言两语定了价。
店家没空讲价,连忙应了。
杨嗣手撑在柜台上,垂眼慢声:“店里有没有来什么好酒?”
他垂下的视线,看到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女郎。一袭幕离,从头裹到脚。白纱幕离后,女郎的胭脂纯色长裙十分鲜妍。他面无表情地,脑海里却想回想自己方才进来时听到的这位娘子的说话声。
常年的陇右军人生活,让他养成了一种和往日杨三郎浑然不同的习惯——他会注意自己身边接触的每个人,防止对方是边关的细作,来套自己的话。
杨嗣觉得这位娘子的声音很熟悉。
那种又轻又糯,还有些南方人独有的吴侬软语的感觉。说话像是唱歌一般,声音清婉柔和,不是长安人的样子。
他修长的手指扣着案面,心想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他垂下的眼皮,感觉到那幕离后的女郎在凝视他。杨嗣扣着案面的手指停了:嗯?
正这时,店家笑问杨嗣:“店里刚到的灵溪酒,三郎要不要尝?”
杨嗣漫不经心:“唔。”
立在他对面的少女一声轻笑。
杨嗣蓦地抬眼,眼睛如鹰隼锐利,笔直射向对方。那幕离后的娘子大约也被他周身的冷冽气息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但言晓舟只退了两步,就镇定下来。她屈膝行个礼,柔声解释:“妾身只是在笑店家如此会做生意而已,绝无冒犯郎君的意思。郎君误会了。”
言晓舟此时已经认出了这位郎君是自己之前来长安城前在山路小溪边救的郎君。但是明显这位郎君对人十分有戒心,言晓舟也没有套近乎的意思,便只是柔柔解释一句。
在店家将一串铜板给了言晓舟后,言晓舟再次向那位目不转睛盯着她的郎君行了一礼,这才转身拿过自己的伞,出酒肆去了。
酒肆中,掌柜亲自为杨三郎沽酒。杨嗣目送着言晓舟的背影,脑海里还在回想那股熟悉感。忽然,他脑中如被电击,将方才那年少娘子的声音,和自己前不久刚听过的声音对上了——
那个送他去驿站的一对兄妹中的妹妹!
那婉如唱歌般的吴侬软语,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是他的救命恩人!
杨嗣想也不想,不等自己的酒,转身就往酒肆外追去。掌柜在身后呼唤不住,杨嗣出了酒肆,看到天地间大雨茫茫,根本不见方才女郎的身影。
酒肆门口的伙计刚为郎君牵好马回来,看到杨三郎出来,连忙赔笑脸:“郎君放心,马已经拴好了……”
杨嗣:“把马给我牵来!”
伙计:“啊?”
杨嗣想了下:“算了。”
他不再等伙计把马牵回来,而是直接闯入了雨丝连绵的天地间。他熟悉长安,目光一寸寸梭过周围的建筑,当即向一个方向追了去。他在小巷中穿梭,时而在巷中奔跑,时而翻墙跃树,终于,眼前豁然一亮,他出了弯弯绕绕的巷子。
巷子口,杨嗣喘着气,擦掉自己睫毛上沾到的雨水。视线模糊中,他看到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言晓舟被她哥哥扶住上了车。
杨嗣:“哎——”
车门关上,车夫赶马行路。禁闭的车门,隔开了里外两个世界。
杨嗣不管人家马车都走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高声向马车喊:“我们还会见的——”
他不抱希望,但是那辆马车已经拐向一条街、要消失在他视线中时,车窗打开,言晓舟向这边看来。
她在车中坐着,分明没有再戴幕离。杨嗣视觉远比旁人好,不管下雨后的光线有多暗,他也看清了那车中回首看他的娘子丹唇皓齿,眸心莹黑。
如一道闪电袭来。
杨嗣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不染尘埃,剔透晶莹;眼眸微弯,唇角噙笑。她是天然的纯真甜美,又何其冰雪聪明。她并未说话,只是隔着窗,向这边轻轻摆了摆手。
杨嗣眼睛亮起:她是不是认出他了?
杨嗣后退一步,靠在墙上。半晌,他兀自笑出声。
当夜杨嗣去东宫用晚膳。
太子见他一脸高兴,不禁问:“什么好事儿?”
杨嗣:“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我的梦中女郎么?我今天遇到她了。”
太子挑眉:“长得很好看吧?”
杨嗣笑而不语,但只一会儿,他就仰头大笑出声。
太子不禁摇头笑:“德行。”
一会儿太子喃声:“也好。你早该成亲了。”
能够跳出这摊淤泥便好。
太子便对杨嗣的梦中女郎十分感兴趣,细细询问对方家世如何,杨嗣是一问三不知,然而却十分有兴趣和太子就此说道说道。二人鸡同鸭讲半天,杨嗣这混不吝的样子终是把太子弄得烦了,不再搭理他了。
这一年雨水多。
长安在下雨,南阳的雨更是足足下了半月。
下雨前,南阳县令和节度使一起对山匪进行剿灭,和山匪斗智斗勇许久。但是一下了雨,这剿匪就被拖住,双方都着急。
更麻烦的是,言尚亲自去看情况,他们在山道上挖的那些专用来坑山匪的大坑,没有将山匪坑到,反而先把一行路过南阳的贵人们的马车给困住了。
言尚当时就在山上,当即不顾自己眼上的伤,亲自来致歉。而对方要求他们赔礼不提,先要在南阳住下,等雨小了后再赶路。如此小事,言尚又岂会拒绝?他身为县令,即刻当着对方贵人的面,运用职权,要调用城中的房舍给对方。
对方要求住在他的府邸。
言尚想大约这些贵人觉得他一个县令的府邸是此间最好的,所以才要住在他的地方。这也无妨,只要对方不嫌弃就好。
如此,暮晚摇一声未吭,指挥着裴倾和言尚说话,轻而易举定下了接下来的住宿安排。
于是,县令府邸中的一间厢房处,裴倾在门外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后,他推门而入。原本在屋中为公主擦发的侍女们向他行个礼,退出了房舍。
裴倾向那坐在床榻上的女郎看去。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软罗长裙铺在榻下,她纤长的手指托着腮,腮如玉雪,正望着窗外的雨出神。
裴倾略有些恼:“殿下,我们为何要在此间住下?”
暮晚摇看向他,淡漠道:“不是你想看看言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么?不是你想拔掉我心里的刺么?不和他近距离接触,我怎么死心,你又怎么死心?”
裴倾一怔,怀疑是自己太敏感了:“原来方才殿下在山上那点儿时间,想到了这么多。”
暮晚摇没说话。
她哪有想到那么多。
她看到言尚走过来,她半个身子都僵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时,他站在了五步开外,笑着向他们行礼,而她盯着他眼睛上覆着的白纱,就想知道他的眼睛怎么了。
她逼着裴倾和言尚对话,强行住下。她就想知道言尚的眼睛怎么了!
暮晚摇漫不经心地吩咐裴倾:“我不想和他相认,他现在瞎了,也不知道是我。你吩咐下去,不要侍从们叫我‘殿下’,换个称呼。还有,言尚身边有几个仆从是旧人,是认得我的,你也派人去威胁一下,不许他们告诉言尚我的身份。”
她偏头,淡声:“就说,我只是路过此地,不想和言尚有任何交情,他们胆敢让言尚知道我是谁,我不会留他们性命。”
裴倾面容和缓得更多。
他眼睛温柔地看着暮晚摇,欣喜她如此反应。他连声应了,说自己要去嘱咐一番,不要暴露公主出行的行程。
裴倾半晌后迟疑道:“我今日才见到言二郎……嗯,虽然他确实风采不错,但是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他如今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县令,我实在看不出他和旁人有什么区别,我不知殿下当初为何会喜欢他。”
暮晚摇唇角噙一抹古怪的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裴倾正不解,门外侍女敲门,声音恭敬:“郎君,娘子,二位可在房中?我家郎君嘱咐婢子来向二位致歉,晚上请宴向两位贵人赔罪。郎君又说,几位初来乍到,南阳未曾有准备,我们郎君怕两位住得不便,特意让出了自己的房舍给二位。不知二位贵人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我们郎君会一应安排。”
裴倾有意为难:“我二人还好,只是仆从们……”
门外的侍女笑:“郎君放心,我们郎君已经为他们备下了干净的衣物和姜汤。我们郎君说,论理,他也该为二位准备。只是二位贵人出身,恐不会随意用外人准备的。他怕二位有所不便,特意请了裁缝来府上为二位制新衣。”
裴倾目瞪口呆。
他愕然看向暮晚摇,见暮晚摇唇角笑意加深,继续侧过脸去看窗外雨,显然她对言尚会做的事,心里十分有数。
暮晚摇对裴倾低声:“问她言尚的眼睛怎么回事。”
言尚的眼睛应该没有大碍。
侍女说,他们郎君刚来南阳时,眼睛就不太好,不能见强光,好似受过旧伤。后来时间长了,郎君的眼睛好了。但是前段时间剿匪中,郎君的眼睛不小心被伤到了。于是这两日就蒙上纱,也一直在敷药,很快会好的。
暮晚摇起身对裴倾说:“我去看看言尚的眼睛。”
裴倾:“……”
他没有阻拦,心中安慰自己公主担心的只是对方眼睛,如果他一直拦着,拦不拦得住另说,恐怕暮晚摇一心挂念,反而不美。
暮晚摇因为自己不好在言尚面前开口说话,怕他认出自己,便带了充当她嘴巴的侍女一同去找言尚。她将言尚熟悉的夏容留下,带上了这两年渐渐出头的秋思。
因为夏容这两年就要嫁人了,身边更多的活都安排给秋思。暮晚摇用秋思用的多了,兼秋思比较活泼爱说笑,她和这个刚刚十五岁的侍女便也有了些默契。
秋思拍胸脯向暮晚摇保证:“娘子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言二郎认出我们的。”
言尚回到府邸,刚刚洗漱后,坐在房中沉思。两个小厮站在他旁边,一个小厮在拿换下的纱布等物,准备给郎君的眼睛敷药。而另一个小厮是云书,云书正满脸憋屈地站在那里发呆,满心纠结。
公主殿下一进他们的府邸,他就认出来了。
但是公主身后的那位侍卫长方桐一道弹指过来,点了他的哑穴,云书当时便一个字都没说出。
之后公主的人又来威胁他一番,不让他说出公主的身份……云书只能祈祷公主殿下真的只是路过南阳,不要在这里常住。
公主殿下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让二郎有多放不下,有多伤心。
云书纠结中,门外传来清脆微甜的侍女声音:“府君在么?我们娘子关心府君的眼睛,过来看看。”
言尚回神,起身含笑:“倒是多礼了,如此让尚惭愧……”
他忽而一无话,因听到“吱呀”声,竟是门直接被推开了。言尚面上神情不变,心里却一顿,心想这位……裴郎君未来的夫人,似乎有些没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