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倾眼睛微亮,说:“那殿下快些去找他吧。”
暮晚摇:“……”
言尚本是要去县衙,但是因为晚上那桩关于暮晚摇的意外,他还是没有去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舍中。
他心神不宁,虽然说服自己暮晚摇身为公主,不会受到影响,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她被裴倾责难。她那般喜欢裴倾,如果因为他,裴倾不肯和她成婚了,她该多难过……
“砰”,门被推开。
暮晚摇厉声:“言尚!”
言尚抬起头,站起来蹙着眉,他轻声:“我想过了,不如你将事情推脱到我身上,说我行为不端,逼迫你,要抱你,如此他才会不怪你。干脆不要说什么蛇了,这般多的因素反而让人不信……”
他啰嗦半天,后知后觉想到了不对劲,渐渐停住话头。
听到暮晚摇冷笑声。
言尚静半天,低声:“你说什么?”
暮晚摇嗤笑:“装什么?不是认出我是谁了么?”
言尚顿时无话。
他垂眼,以为自己没说话,可是他那极低的呢喃声、缱绻的呓语,融在暮晚摇耳边,让她耳畔不禁一烫:“……摇摇。”
第123章
言尚的屋舍很空, 很朴素。夜中幽若烛火极暗, 沉静地照着书案后站起的那个青年郎君。
他眼覆白纱, 身形孤瘦。言尚凄白色的影子迷雾一般, 月色从窗外照入, 几声虫鸣,几多凉意。
暮晚摇本满目喷火, 可是看着他这么孤零零的、有些无措地站着, 他大约是“看”向她这个方向, 而耳边一声那么低的“摇摇”,又让暮晚摇心事一瞬间变得复杂难堪。
她说:“你什么意思。”
言语依然是冰冷没有温度的, 但是那股兴师问罪的质问语气却淡了。
而言尚沉默半晌,当然是听懂了她的问话。
他收回了之前他那涨落不平的情绪,平静地给了一个回答:“……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殿下不是也没有想和我相认么?我的理由和殿下一样。”
暮晚摇本来已经消下去的火, 轻易被他重新点燃。
她讥诮一笑:“听你这意思, 你是觉得和我不是一路人,觉得我耽误你前程了。自然,现在言二郎是海内名臣言素臣了,名声大的谁不知道?感觉一定非常好吧?”
言尚没说话。
他垂着脸, 看不到他的眼睛,暮晚摇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只是更加生气——“你的未婚妻呢?你眼睛都这样了, 都不让人来照顾你?连我这个过去和你有过一段的人都会问你的眼睛,你的未婚妻竟然从头到尾不出现,这是怎么回事?”
言尚终于偏了偏脸, 向这个方向看来。
当真是她一开口,他就能洞察她真正在意的。言尚轻声:“殿下在怀疑什么呢?我确实是要成亲了。只是妙娘是个普通人家的女郎,和殿下不一样。男女授受不亲,在成婚前,我不会常与妙娘见面的。”
暮晚摇:“男女授受不亲?你当初和我好的时候,急着往床上上的时候,我可没见你有现在这种觉悟。”
言尚脸色苍白。
他半晌艰难道:“……所以,当初是错了。”
暮晚摇走向他,被他刺激到了般地逼问他:“和我好就是错的,和别人就是对的?我是你的一个错误过去么?你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摆脱?你……”
言尚后退,却没有退路。他跌坐了下去,暮晚摇手撑在案几上俯眼瞪他,他仰着脸,哪怕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察觉到她近乎失控的情绪。
言尚心中更加煎熬。
他忍不住道:“你到底要什么?”
暮晚摇一怔。
言尚:“殿下这么生气,难道是想和我重续前缘么?”
暮晚摇瞬间收回了自己的情绪,淡声:“怎么可能。”
言尚怔一会儿,他撑在案上的、袖中的手指颤了几下,他才温声,既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规劝暮晚摇:“是的,我与殿下是不合适的。殿下如今就很好,有喜爱的郎君,还能嫁给他,殿下会越来越好的。
“我虽然、虽然……不配得到殿下的原谅,但我依然是衷心希望殿下能够过得好,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郎君。我会祝福殿下的。”
暮晚摇望着他玉白的面容,她看着他的脸,也想像他一样作出大度的样子,说几句好听的话,祝福他和他的未婚妻功成圆满。可是话到嘴边,她说不下去,一个字都说不下去——
暮晚摇脸色骤变,在这一瞬间觉得狼狈,意识到自己的狼子野心。
她的狼子野心让她不可能祝福他。
暮晚摇想,也许在心里最深处,其实她一直没有放下过。
她好似就是不甘心。
她好似就觉得言尚只能爱她,深深爱她。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暮晚摇有些出神,不再说话了。
言尚试探的,摸索着,伸手隔着袖子,轻轻托住她手腕。
他温声:“殿下,纵是我与殿下……已形同陌路,但是殿下如果有什么难处,我仍可相助。”
暮晚摇偏头看他:“怎么,你还想和我做朋友?”
言尚微僵。
半晌后他苦笑,收回了托住暮晚摇手腕的手,他摇头,轻声:“我、我没办法和殿下做朋友的……对不起,可我真的做不到。”
暮晚摇俯眼看他,这一次没有逼他非要帮她。她福至心灵,很理解言尚此时的心意——他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
这么认真的人,但凡专注的、全心全意地喜欢过一个女郎,让他之后毫无芥蒂地和这个女郎做朋友,哪怕是言尚,也做不到。
暮晚摇怔忡:“所以,你只想和我……相忘于江湖。”
她眸中浮起了水雾,心里因这个认知而喘不上气,而觉得绝望。她从未这么明显地意识到,言尚是真的要走出她的生命,成为过去……她的过去记忆没什么美好的,只有他是最美好的。
可是他这么努力地要离开。
……就因为她爱的是权势,他爱的是民生,所以就必须这样么?
爱权势怎么了?权势第一,他第二……那他也排在第二啊!
有什么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
暮晚摇这般走了,她走了后,言尚独自在屋舍,靠墙静坐。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他几次克制不住地想去追她。但是他又逼着自己不要去。
三年前的事,让言尚意识到,他这样的人,可能真的不适合去喜欢任何一个人,去得到任何人的爱。
很久以前暮晚摇和他玩笑时,他说自己不看重情爱,不看重婚姻。可他那时还是年少,他竟然不明白,当他如此不看重的时候,他就不应该接受公主的爱。他的爱会伤害人,会错过人,会舍弃人……
他只适合孤零零地一个人待着,不适合去让任何女郎爱他。
他的爱是没有结果的。
当他少时立志为百姓说话时,他也许就已经失去了去爱一个女郎的可能……只是他那时候不懂,暮晚摇对他笑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喜欢她。他那时候还敢去喜爱暮晚摇,去放开自己的心走向她,去对她心动。
他也许纵生都要努力平衡自己的私人情感与心中大爱的取舍……而这些前提是,他不要再去耽误暮晚摇了。
婚姻于他,还是不能是和喜欢的女郎在一起,还是只有传宗接代这一个价值。
无妨,他已经不是十几岁时的言尚了,他现在已经明白了。所以他选的未婚妻不会抱什么希望,不会有什么价值。他不会再投入感情伤害任何人了……就只是责任罢了。
言尚想着这些,心中更加难受。他一直在说服自己,只是这些说服每一次意识到的时候,都让他觉得痛苦。言尚伏在案上,静静趴了许久,肩膀紧绷。
他这样坐了大半宿,后半夜上床后,平躺到床上,也不过是无眠到天明。
可是言尚心里想的那么清楚,对自己安排得那么明白,当他从秋思随口说的话里,听到暮晚摇两日没有用膳时,他还是发了怔。
暮晚摇如今身份暴露,也不再隐瞒,云书这些旧日仆从自然向言尚认错,言尚心灰意懒,也没有罚他们的意思。
秋思说这话时,是隔着窗问云书,南阳有没有什么粥比较新奇好喝。因为公主两日未曾进膳了,大家很担心,想方设法想让殿下用一些。
言尚最近因为眼睛不变,有什么要写的东西,都是他口述,云书代笔。云书磨墨时听到秋思说这些,心里暗道糟糕。云书快速打发秋思:“我们怎么知道?我家郎君有公务在身,正在忙呢。这种小事你找仆从便好了。”
他打发秋思后,没听到自家郎君口述自己要写的东西,他悄悄侧了头。
看到言尚微绷的下巴,云书不禁心里叹气,想郎君还是放不下。
果然言尚开了口:“秋思……是么?你且等等,为何殿下两日不用膳?”
暮晚摇不吃饭,倒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她这几年来,心情一不好,便不想吃。裴倾那边听公主又不吃不喝了,便绞尽脑汁去为公主找一些可口的饭菜。暮晚摇却没兴趣。
暮晚摇这一次不吃饭,是因为嫉妒。
她心里很不舒服,越想自己的婚事越是烦躁。她在心里琢磨言尚的未婚妻,越琢磨,越是嫉妒怨恨。
觉得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嫁一个不喜欢的人,还是为了成全那个人的官位;而言尚却可以被另一个女人分享。
暮晚摇终是不甘心,她那天和言尚不欢而散后,就让人去查了言尚那个未婚妻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抱着一种期望,觉得他只是在哄骗她,他不可能娶妻。
但是方桐查回来的信息告诉她,言尚是真的会娶妻。
对方是南阳县县丞家中的小女儿,而这位县丞,整天和言尚抬头不见低头见,言尚是他的上峰。所以这门婚事,就是言尚和自己下属家中的女儿结了亲。
也许能帮言尚巩固南阳这边乡绅中的势力,能让言尚这个县令当得更轻松些。
可是言尚难道会一直当这个南阳县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