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妻子,一边是全军战死的杨嗣。
他吐血不住,却不敢耽误。他当日昏迷清醒后,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连夜再次审问使臣。
来自广州的南蛮使臣再次问他是否退兵,言尚一字一句:“绝不退。”
杨嗣解决了蒙在石,剑南的战场很快就要赢了。杨嗣用性命换来的胜利,言尚岂会为私情而退兵。
使臣嚣张又愤怒:“你再不退兵,你的夫人就会被我们大王杀掉!你就没有夫人了!”
言尚目中无光。
他似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惨然无比。
他说:“没有就没有。”
他如同发了怔一般,喃声:“我将性命赔给她……可我不能撤兵。”
国家与个人,他到底要选国。
天下黎民和爱人,他到底要放弃爱人。
就如同谶语一般,他总是这么选择。夜深人静时,连他自己都要痛恨自己,唾弃自己。为什么他总要这样。
他情绪崩溃时,冲动地想要撤兵,可他又用强大的意志控制住自己。他觉得自己如行尸走肉一般,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晚上想到暮晚摇,就咳血不住,身体越来越差。
他身体就要被自己熬坏之时,刘相公慨然赴死的消息自遥远的长安传来。
于是言尚不敢生病了,不敢再去想暮晚摇了。
他撑着身体回到剑南,主持战事。蒙在石已死,只要抓紧时间,剑南战场一月就能结束。他同时也放弃了广州,放弃了让使臣传消息。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发现言尚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他说很少的话,三言两语发下命令。他的命令详细无比,差不多要规定好将士们的每一步该怎么走。
他惧怕杨嗣的事情再次重演。
他也格外冷酷。他违反了不斩来使的原则,直接用重刑审问那使臣,分明是要活生生将人折磨死。
言晓舟依然在军营中救治伤员,赵灵妃上了战场。
六月份,剑南战事开始收尾,长安的勤王兵将南蛮打回陇右河西,言尚终于和被围了三个月的长安通上了消息。
同一时间,那使臣看出言尚的必杀之心,他抵制不住大刑,死前招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信息。而得到信息,言尚就让人快马加鞭,去找人。
绵绵细雨的深夜,倚台而坐,就着一盏灯烛,言尚披着外衫、长发散肩,给在长安的韦树写信:“长安之围终解,弟与韦家和解,兄心甚慰。
“天下之罪,长安之祸,在于昏君无道。亡天下者,唯独此君。
“又有内宦刘文吉把持朝政,里通外国,陷害忠良者,非死无以慰天下英灵。
“兄得知一消息,昔日服侍先皇的大内总管成安未死,此人身在河西,弟可让人按图去寻。随信附上图纸。
“兄虽身在剑南,却挂心长安政事,谨以薄见,以同平章事之责,与弟商讨诛杀大内宦之事……”
勤王兵马到,长安之围随之而解。勤王兵接替了之前陇右精兵的职务,将南蛮兵赶回陇右。而韦树之前托付的四方诸国从后而攻,与大魏合作。双方将南蛮夹于其中,力求彻底结束河西战场,打败敌军。
南蛮兵力疲衰。
举一国之力,做了无数准备,精心策划的这场长达一年的入侵战,却是如此。若是他们得到长安,有长安作为助力,自然可以笑傲大魏,让大魏惨败。但是攻长安一战失败,剑南战场上蒙在石死亡,他们的王者阿勒王也深陷此局。
如今大厦崩塌,南蛮兵马慌乱,他们联系不上自己的王者,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南蛮要败了。
所有人都清楚看到了这个结果。
只有长安城中皇宫中的皇帝不知道。
因为所有人瞒着皇帝,没有告诉皇帝这个消息。就连皇帝信任的刘文吉,他也帮着大臣们隐瞒皇帝。
任由皇帝夜夜做着长安沦陷、自己被掳为人质的梦。
言尚与韦树来回通信,言尚与朝中几位相公来回通信。这场战争,死去的人太多了,不知不觉间,掌控着剑南战局的言尚、说服禁卫军们背叛皇帝的韦树,成为了这场战事后期的主力军。
大臣们沉默地配合二人。
群臣安静地看着言尚和韦树共同编织的一场反击战,在长安上空织起了密网。当所有人都希望一个人死时,当所有人都参与了这场谋杀时,那个人,绝无生还的希望。
深宫之中,皇帝再次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醒来。他精神紧绷,一会儿觉得禁卫军要杀自己,一会儿梦到自己被掳为人质。
他在深夜中口干舌燥:“刘文吉!刘文吉!”
刘文吉进殿掌灯,安抚皇帝。他看皇帝披衣坐起,剧烈地喝了三盏水才平复下来。
皇帝惶恐不安地握着刘文吉的手:“朕梦到皇宫不安全,那些南蛮人攻入长安了……刘公公,那些南蛮人还没有打进来么?”
南蛮人早就撤了。
但是所有人都欣赏着皇帝惊惧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拆穿谎言。
刘文吉面不改色:“陛下放心,臣已将皇宫中的禁卫军全都赶出去,和南蛮作战了。如今皇宫中,只有北衙的兵保护陛下。”
皇帝松口气:“北衙的人,朕放心了。”
皇帝又忧心:“那南蛮军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攻进来,韦七郎那个狼子野心的人又把持朝政,都不许朕走!难道他们真的想看朕成俘虏么,那岂不是大魏的耻辱!”
刘文吉心想有你这样的皇帝,才是大魏的耻辱。
刘文吉端详皇帝惶惑模样,突然问:“陛下真的那么想离开长安么?”
皇帝激动道:“长安都要沦陷了!朕是为了保存实力,才想离开!可惜那些大臣们……如果素臣在就好了,素臣是最忠心、最向着朕的臣子。素臣一定会保护朕平安离开的。”
刘文吉哂。
皇帝这时候倒是想起言尚了。
刘文吉:“大臣们不想皇帝离开,无非是怕失去主心骨,怕城中百姓恐慌。他们无非是要借助陛下的身份,来给百姓吃定心丸。陛下如果想离开,有一法——陛下将皇位传给太子,让太子守城,陛下成为了太上皇,就能离开了。”
皇帝当即惊喜:“就这么办!”
刘文吉:“……”
他垂目:“可惜大魏尚未有太子。”
皇帝不以为然:“皇后的儿子不就应该是太子么?朕这就立太子!刘公公,还需要朕做什么?你代表朕去和韦七郎他们谈判,只要他们肯放朕走……这个皇帝,朕不要也罢!”
刘文吉淡声:“陛下豪气。”
将天下折腾成这样,还想一走了之。
刘文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宣,铺在书案上:“陛下要退位,得先写‘罪己诏’。陛下写了‘罪己诏’,臣才能拿着这个去和大臣们谈判,他们才会放陛下走。”
皇帝一阵迟疑。
然而想到南蛮人就要攻入长安了,他咬牙持笔:“朕写!”
他开始写罪己诏,并且怕自己写得不诚恳,被那些大臣们打回来不接受,他花费了自己的所有笔墨,来深情无比地这这么一封书——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皇帝的退位书、立新皇书、罪己诏全部送去中书省时,聚在中书省的臣子们,耐心地将这三封书看完。韦树拿着圣旨,将罪己诏念出,满堂灯火通明,臣子们呢喃着“罪在朕躬”几个字。
初时声音极低,后来声音颤抖。
然后不知是谁,溢出了沙哑的、悲戚的笑声:“他承认了……他承认了……他承认这天下是他祸害的!承认他是昏君,承认他害了刘相公,害死了数十万将士,害死了无数无辜黎民……
“他承认了!承认了!”
满堂大笑,笑后又哭。
臣子们一个个抱着皇帝的手书哭坐在地,嚎啕悲凉。
来送书信的小内宦往后退一步,惧怕这些臣子。他颤抖的:“陛下的书信已经送到……刘公公问,可否让陛下出城。”
韦树抬头。
韦树道:“开城门,让他出城!”
小内宦松口气,连忙跑走。张相公抹掉自己脸上的泪,从地上爬起来,诧异的:“巨源,如此昏君,岂能让他走……”
韦树幽声:“城外还有散落的、虎视眈眈盯着长安、抱着野心想打回来的南蛮散兵。城外并不安全,他出城,便是寻死路。”
张相公:“如果他在南蛮人那里说自己是皇帝,要得到保护……”
韦树:“我们有了新的皇帝,哪有什么另一个皇帝?大约是冒牌货吧,遇到就杀了以谢天下便是。”
张相公垂目颔首。
他忽问:“素臣让我们找的成安,找到了么?”
韦树淡声:“成安只是给刘文吉定罪用的。刘文吉……该杀了。”
刘文吉和大臣们通过消息,得知韦树居然肯放皇帝走,刘文吉一时不可置信。但是刘文吉立即发觉这是自己的一个机会,韦树等人必杀他,他要想法子。
他当即安排人手护送皇帝一同走。
刘文吉带着北衙的兵护送皇帝一同走,皇帝走时,还要搜罗自己喜欢的妃子一起带上走。但是他们才刚到皇宫门前,就面对着皇城中遍布的禁卫军。
猎猎火炬,在黑夜中沉静相对。
韦树立在禁卫军前。
刘文吉心蓦地沉下。
皇帝怒声:“韦巨源你这是何意?朕已经不是天子了!朕已经听尔等的话退位了,你们这是拦着朕不放朕走么!”
韦树盯着刘文吉。
韦树道:“你可以走,其他人必须留下,北衙的兵一个也不许走。长安正是用兵之际,精兵不能用来保护一个废人。”
皇帝惶然。
他都不敢计较韦树骂他是废人,他心中狡诈的意识,让他觉得自己不能待在长安。禁卫军肯放他走,一下子,他顾不上自己要带的妃嫔,也不敢和刘文吉对视。他乱没形象地奔跑向皇城门。
数万禁卫军,沉默地看着跳梁小丑一般的逃难皇帝。
韦树与刘文吉对视。
韦树抬手,禁卫军们对北衙的军队举起了箭。韦树一字一句:“内宦乱国,绝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