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界永夜殿,皓月沉于湖底,透出静谧的白光,忽然水面荡起微弱的涟漪,也将这一刻的宁静彻底打碎。
“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们?”辰王蓬山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水面上泛起点点星光,顿时就将永夜殿映照出五彩斑斓的色泽,紧接着,墨色如水自脚下弥散,奚辉的魂体也在同时现身,出现在辰王身侧。
“这才是我记忆里你的模样,可比那张脸看着顺眼多了。”蓬山凑近过来仔细端详了好久,哈哈大笑,转身对奚辉道,“你看看你们,是不是还挺像的,都说了没事别总是逗凶兽玩,玩出事了吧?”
奚辉瘪瘪嘴懒得理他,自己和帝仲都是半透明的状态,只是一个是魂体,另一个是意识体。
“你就别嘲笑我了。”看着同修不怀好意的表情,奚辉终于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说起来你这幅模样,应该是维持不了多久吧?”蓬山话题一转,瞬间收敛了神色,担心的看着这个往日的同修,眼神复杂的变化,千言万语终于是化成一声沉闷的叹息,帝仲点点头,起身,那具奇特的身体伴随着他的动作霎时就出现了涣散的痕迹,他赶紧聚了聚灵力,苦笑,“我既没有身体,也没有魂魄,仅剩的神识也只能在灵力充沛的地方才能勉强聚形,而且,我必须尽快回到他身体里去。”
蓬山和奚辉心照不宣的互换了神色,接道:“你总不能一直这幅模样吧,那具身体很难抢夺吗?”
“倒也不难。”帝仲随意的笑笑,摆手,“只是没这个必要,坦白说我对他很感兴趣,也想继续看看他的未来和选择,再说了,你还不是要靠他带你寻找阵眼吗?”
“你若是直接夺了他的身体,我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也再也不用忌惮潋滟那句预言了,反正你都回来了。”奚辉试探性的回复了一句,果然见对方忍着嘴角的一丝笑,意味深长的道,“你都拿人家兄长威胁了,他肯定得帮你,他就一个哥哥,必不可能看着他死。”
奚辉嘴角浮起一个苦笑,很明显对这样的说辞仍然心存忧虑,帝仲的眼眸闪闪烁烁,是一如既往的望不到底,淡道:“这你倒是不必担心,我也会帮你的。”
“你?”奚辉不置可否的看着他,玩笑道,“难不成你真的准备直接控制他带我去阵眼找人?我不信你会这么做,你一贯不喜欢插手这些事情。”
“你因对我的同修之情,多次对他手下留情,若非如此以夜王之力,强迫他寻找阵眼又有何难,所以我帮你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听到这样的话,反而是奚辉流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脸色微微变换——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似乎和他记忆里的帝仲有些许不一样了。
“潋滟的伤如何了?”帝仲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位同修,蹙眉叹道,“我曾经借着萧千夜的眼睛见过泣雪高原潋滟亲手立下的雪碑,她一早就在那里留下了回归之法,等待着我神识苏醒的那一天,预言之力果然神奇,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在死亡九千年后再次醒来。”
“可惜预言终究是预言,太晦涩难懂了。”蓬山低着眼眸笑起来,虽没有反驳他的话,又严厉的接道,“事实上我们依旧无法判断自己所理解的预言之力是否正确,只能漫无目的的等待,等待契机到来的那一天罢了。”
帝仲抬起眼睛静静凝望着他,知道辰王是话里有话。
潋滟对上天界的最终预言是“帝星坠”,在他以神识苏醒的状态重返上天界之后,星辰的轨道却没有因此改变分毫,预言尚未实现,但仍沿着固定的轨道,一步步的走向终点。
“蓬山,你该不会还想继续插手吧?坦白说,东皇和曦玉多半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执着?”奚辉皱着眉扫了一眼辰王,对方咯咯笑起,抓了抓头发,叹道,“我尝试了两次,可两次都被箴岛化险为夷死里逃生,是不是说明这座流岛命不该绝?人界有种说法叫事不过三,这第三次就由你们亲手去吧,我倒是很好奇,箴岛能否躲过最后这一次毁灭,如果他们还能侥幸从你手上逃生,那我也就彻底放弃,不再纠缠。”
辰王的眼睛带着无尽的期待,嘴角却赫然露出复杂的笑意。
“呵……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奚辉毫不客气的嘲讽了一句,终于眼神严厉的转向帝仲,“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帝仲想了想,脱口,“还是先去找回古尘吧,他手上的那柄剑灵我用不惯。”
“……”奚辉沉默着,对他而言,如果萧千夜得到战神之刃古尘,那么找回阵眼一事就会平添预料不到的变数。
帝仲瞬间就察觉到同修身上的警惕,笑道:“怎么,你难道是担心我找回古尘会对你不利吗?我说了会帮你就不会食言。”
奚辉奇怪的看了一眼,这个连魂体都算不上、情况比他还要糟糕的人,此时是依靠神裂之术维持着淡淡的身影站在冷月下,清冷的光芒映照着一张清冷的脸庞,眼里各种复杂的情感如潮水一般涨落不定。
那的确是他昔日的战友同修,但又总是在不经意间透出淡淡的陌生,就好像……那个年轻军人独有的冷漠气息。
“你若是还不信我,我不介意将古尘暂且交你保管。”帝仲无奈的脱口,唇齿微合,仿佛想要说什么,又最终没有说出口。
“那倒也不至于,放我这我也不会用,如此至宝,还是该在合适的人手里。”奚辉倒是干脆的拒绝了,叹了口气,“算了,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对那个军阁主实在是必须小心谨慎,古尘原本就是你的东西,你想要的取回来也是理所当然,正好四大境的封印之一就在五帝湖附近,等你夺回古尘,我也要让军阁主聊表诚意,先破开那一处的封印才行。”
帝仲只是勾着嘴角轻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原来他真的可以这样面不改色的欺瞒同修,果然是这么多年,被萧千夜身上帝都高官的习惯影响了吗?
“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大可以跟我开口。”辰王突然补充了一句,仿佛已经察觉到有些许端倪,眼里的星辰大海也变得更加深邃,他没有直接戳破,只是随意挥挥手,转身离去。
“我也得走了。”帝仲神色恍惚,抬头看着远方,眼神也变得神秘莫测,问道,“潋滟是不是在紫苏那疗伤,她是不是还在那座流岛住着?我记得好像是叫什么厌……厌……”
“厌泊岛。”奚辉提醒了一句,蹙眉,“你还是这么一点都不上心。”100文学
帝仲微微颤了一下,但很快就平淡下来,笑了笑,“我去看看潋滟和紫苏,夜王可要一起?”
“我还得回黄昏之海修复魂体,就不陪你去了。”奚辉赶紧推辞,识相的离开。
哎……帝仲抿唇不语,只是在心底长久的叹息,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点点拉长,然后逐渐变得黯淡无光,仿佛随时都快要散去,然后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明亮,凝聚着最后一丝神裂之术的神力,朝着记忆里厌泊岛的方向光化而去。
厌泊岛位于上天界东方,受到烈王紫苏神力的影响,奇花异草遍地盛开,流岛很小,四面环绕着氤氲的白雾,宛如仙境。
紫苏正披着一身轻罗紫衣,乌黑的长发一直垂落到腰际,半个身子都淹没在药丛里,她俯身提着一个小水壶,正在给馥郁的药材浇水,察觉到自上天界而来的特殊神力,清丽的双眸惊喜的亮起,带着无限的温柔。
“紫苏,好久不见。”帝仲的身影已经非常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个人形,紫苏脸色微变,连忙放下手上的水壶小跑过去,想伸手检查一下他的情况,又怕自己身上的神力影响会冲散这股即将焕然的意识,又急又惊,低道,“怎么搞的?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了?快跟我到风之间去,我好好给你瞧瞧。”
她一边说话,一边想要小心翼翼的搀扶对方,烈王紫苏精通医术,厌泊岛上也全是罕见的稀世药材,她将这里分成了风、花、雪、月、夜五处,按照种族的不同,分别接诊上天界、灵兽凶兽、动物、异族和人类。
“不必了,这副模样支撑不了多久,潋滟呢?我还有些话想问她。”帝仲摇头拒绝,即使只是意识所化,此刻他竟也罕见的感觉到了疲惫,不由自主的伸手撑住额头。
“你受伤了?”紫苏瞬间就注意到他手臂上淡淡的伤痕,吃惊的道,“什么人伤的你?这些年都发生什么事了?”
帝仲仿佛也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眼前赫然荡起一片漫天的火焰,无数火色羽毛如柳絮般徐徐飘落,落在他的手臂上,噗嗤一声燃起艳丽的火光。
紫苏失声低呼,脸色瞬间冷肃,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个人的意识竟然能被特殊的力量搅动,出现了瞬间的错愕失神!
帝仲的身体因力竭而产生了微颤,但他最终却只是摇头,什么也没有说——自己难道是真的能被萧千夜的意识影响,否则为何会在突然间感到胸口一阵苦闷?
不对,不对。帝仲将左手臂平放到眼前,平静而漠然的看着那个伤痕,搅动自己意识的力量有两股,出什么事了吗……就自己离开这短短的一瞬间,那个人又出什么事了?
“紫苏,我得走了,烦你转告潋滟,等她伤势好转我会再来找她。”
“这就走了?”紫苏嘟着嘴,瞬间就不开心了,有些委屈,“你这么多年没回来,是不是都忘记了上次临走前答应我的事情?”
“上次?”帝仲想了想,过于遥远的记忆已经在死亡的九千年里变得凌乱而模糊,他也根本不记得紫苏口里的事情究竟是指的什么,只好尴尬的浮起一丝笑意,侧目看着这个少女模样的烈王,“抱歉啊,我确实是不记得了,这次走的有些久了,嗯……是不是又答应你给你带什么草药?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去给你找找。”
紫苏的脸上没有分毫喜悦,好像也习惯了这种结果,幽幽叹气,抱怨起来:“我就知道你又忘记了,每次都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放在心上吧?是月夜芽,那种仙草可以缓解体内积寒,但是我尝试了好久,就是种不活。”
“哦……是它。”帝仲僵住了片刻,想起自己曾经的故友,无奈的笑笑,“我知道哪里有,正好最近要去那里,下次来我给你带一些。”
“你可不能食言了!”紫苏眨眨眼睛,开心的笑起。
“嗯。”他抬手按住胸口,神裂之术凝成的形态开始破碎。
身后风之间的小屋里,潋滟撑着重伤的身体坐起来,掀起帘子就看见一束明媚的白光往下届坠落,紫苏转身提着草药走进来,连忙一把又将她按回床榻,小声训斥:“别乱动,你本来就是被赤麟所伤,损失的神力无法复原,要是再不好好养着,那还得继续损耗灵力,你别回上天界了,就在我这里住着吧。”
“刚才是帝仲吗?”潋滟指了指外面,果然见紫苏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有些害羞的点点头。
潋滟哑然失笑,问道:“你知道他这次走了多久吗?”
“嗯?”紫苏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上天界对时间原本就没有概念,她又孤身一人住在厌泊岛,一心一意只喜爱和那些草药为伴,若真要细细回想,只感觉这次帝仲走了很久很久,但究竟有多久,她又是完全答不上来。
“我可真羡慕你,紫苏,我真想放弃预言之力,做一个普通人,预知祸福的能力对我而言,真的太过沉重了。”潋滟轻轻拂过自己的伤口,空茫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深深的叹了口气。
“别胡说,我可羡慕你的能力了。”紫苏直接堵住她的嘴,凑近到耳边,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在诉说心底的秘密,“我要是有你这种天赋,头一件事就是要算算……算算……”
潋滟被她堵着嘴说不了话,但见对方莫名其妙脸颊绯红到耳根,上天界虽以“神”自称,在漫长的岁月蹉跎里也早已经泯灭了大多数的感情,可为什么在这个一直保持着少女模样的人会有一颗天真浪漫的赤子之心呢?
然而她的眼眸很快就被阴霾取代,内心有个声音发出了无声的苦笑,在成为预言之神之后,她曾尝试为同修们占卜各自的命数,但或许是天机不可泄露,即便她连上天界的“帝星坠”预言都能察觉,却无法勘破身边同修的命途。
潋滟颤抖着眼睑,用尽全力闭上双眼,她仅能在非常偶然的某些瞬间,潜意识的预感到一些事情,但又无法用言语精准的描述,就好像水中月镜中花,缥缈虚无,宛如假象。
在帝仲命途的终点是一处火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明媚火焰,比初生的旭日更加耀眼,仿佛可以将尘世间一切污浊烧毁殆尽。
在这束火光湮灭的瞬间,帝星会迎来命途里最重要的转折,是“起”,是“坠”,无法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