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猜到你来了。”
这话说的薛慈都疑心自己身上有什么味,能被谢问寒恰好捕捉到又认出。他闻了下衣袖,真有熏好的苏荷香气,只是比较淡,谢问寒鼻子也是灵。
薛小少爷很快便没在意了,他除了来探病,也是来告诉谢问寒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事宜。
“谢恩荣已经被扣留,在审。”
谢问寒听到谢恩荣的名字,也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目光微一沉,那唇边笑意便淡了些。薛慈不是容易心软的人,但是待刚经逢变故的谢问寒,也有点超乎寻常的耐心,语气便温和些,“数罪并罚,他的罪名会判的很重。”
其实最重要的,是谢恩荣可能犯了杀人罪。
不过这事太黑暗了,薛慈没打算说出来吓谢问寒。
薛小少爷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翎羽吹拂又落下,谢问寒听出他刻意体贴和缓的音调,心里又被烫了一下。其实他对谢恩荣已没什么特殊情绪,没有恨没有惧,只有希望他被绳之以法最后的畅快。
但谢问寒又好像突然通了怎么才能讨人喜欢,他微垂下眼,像被吓到一般,声音虚弱缓慢地问:“非法拘禁?虐待罪?还是……”
谢问寒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争执之声。
来自年轻人的怒骂威胁,响彻在整条走廊,连着在隔音严密的病房中都听得清晰。
谢问寒虽是就近就医,但是入住的这家医院其实名气很大,医疗设备完善,管理又严明,不是寻常人可以随便闯进闹事的——所以来闹腾的也不是寻常人。
谢问寒侧耳听了下,不愿意再让门外那人再骚扰医患,和门口保镖说道:“放他进来。”
保镖对闹事者很手下留情,因为这位身份有些特殊。
下一瞬间,他从门外闯进来,理了理自己狼狈弄乱的衣襟,眼神却凶狠。
这位正是谢问寒理论上的继兄,叫谢光辉,今年刚成年,身上穿着烟灰西服,带着散出来的酒香,不知是从哪里的宴会上临时赶来的。见到谢问寒的模样,表情微微扭曲了些,劈头盖脸地骂:“你个小三的野种,灾星,我们谢家倒了血霉才让你进门,还敢恩将仇报!”
他下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倒还能接着骂:“你还想告我爸爸?忘了你是什么身份,怎么上的清璞?趁早撤诉,要不然我绝不会放过你——”
薛慈从病床边微抬起头,皙白肤色极为显眼,被怒火冲昏头脑的继兄这时才猛地发现这还有个漂亮少年,微怔了怔。
薛小少爷平淡地看着他,说的话却很不好听。
“你以为这是撤诉就能解决的?”
继兄这才想起,下人来告知他父亲被控诉虐待罪时,好像就是有个谢问寒的同学在搅风搅雨,还将警察带来家中搜查……虽然他眼睁睁见着谢问寒身上的确受了伤,也不觉得老子打儿子能是什么大事,又何况被收拾的是谢问寒这个拖油瓶。
谢光辉平时欺负惯了谢问寒,听到他竟然敢起诉父亲,第一想到的甚至不是请求谅解,而是颐指气使地让他改变决定。
他们谢家是比谢问寒这种人生来高贵的。
他想。
谢问寒微微垂下了头,那双黑沉的眼中浮荡起极为阴暗的情绪,和在薛慈眼前是截然不同的阴冷模样。他的手微微捏紧,眼见青筋起伏,谢问寒搭着眼,语气却听不出异样,反而显得很可怜一般:“薛慈,你先回去吧。我现在这样……不好留你。”
他怕被薛慈看见自己可怕一幕。
但薛慈想错了,只以为谢问寒不愿意在外人眼前透露自己狼狈一面,毕竟有这样的继兄也实在丢人。
薛慈是很擅于和别人保持界限的性格,说是冷情也好,但这是谢问寒自己的事,薛慈想,也只有谢问寒自己来解决。
他没犹豫多久,便起身离开,只是留了几个薛家的保镖在门口,吩咐了句什么,大致是看着谢问寒,不要让他吃亏。
谢问寒用那双尚未恢复的眼,温柔地注视薛小少爷身形隐没在房门尽头时,眼底的光才刹那间沉了下来。
他神色冰冷。
不是以往那种因抗拒外界而生涩的冰冷,更多是为保护自己才做出来的姿态。
而是阴沉又麻木,带着一些戾气。
那一瞬间,谢光辉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好像谢问寒一下子变了个人,让谢光辉原本的嚣张气焰都一下歇了,没有方才那样大张旗鼓地闹腾起来。
明明谢问寒躺在病床上,是个病人,还被他爸虐得死去活来。
“你……”谢光辉干巴巴地开口,觉得这小孩怪邪性。就听谢问寒开口了:“撤诉不了。”
谢光辉恍然了一下,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他现在只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也顾不得给这野种占便宜,黑着脸道:“你就是想要钱对吧?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和你妈过完下半辈子的钱。”
“八百万,这个数怎么样?”他耐着性子,用商量的口气,“比一条人命都要值钱了。你不过是捱顿打,得这么多钱,不管怎么看都很划得来。”
谢光辉觉得,这还是因为谢家实在太有钱,才会同意给出这个数来,要不然谢问寒这个野种,是一分钱也分不到的。
他父亲的罪名坐得太实了,被众多警察现场抓获不止,伤情鉴定物证人证都有,就算请来最好的律师也做不了无罪辩护。要是从精神方面开脱,谢氏的董事又怎么能是个神经病。
最直接快捷,也最容易运作的方法,就是从起诉方入手,让谢问寒放弃诉讼。
虐待罪是自诉案件,有私下和解的可能。在谢光辉看来,只要钱砸得够多,谢问寒不可能咬死不松口。
他太穷了。
这种穷人是经不起利诱的。
但谢问寒好像看穿了继兄在想什么,他冷淡神色不变,忽然流露出一点怜悯神色来。
但又不是那种同情的怜悯,反而满是恶意,如同嘲讽,让谢光辉一眼见着便觉得很不适。
“谢光辉,你好像弄错了什么,你爸犯得是公诉案。”
“故意杀人罪,懂么?”谢问寒轻声道。
谢光辉这下切实又愣了一下,他张口骂道:“你有病吧,他要是杀人,你还能站在这里——”
谢恩荣其实没狂妄到告诉一个十几岁小孩那些隐秘往事,但是谢问寒却在这段时间里,通过那些蛛丝马迹不断推测完全,他想起谢恩荣通红的眼,他母亲身上被掩藏的伤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能给谢恩荣致命一击的是哪点,所以在意识清醒后的短暂时间,他请求警方的不是调查取证自己身上的伤口,而是撒下一个与现实荒谬相合的“弥天大谎”,请警察去调查尘封已久的血腥冤屈。
谢问寒看着他的继兄,用异常平缓地语气说:“谢先生与妻子恩爱非常——虽然他前后娶过四名妻子,前三名都相继病逝。”
谢光辉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父亲情史,他当然很清楚这些事,尤其是他的母亲跟着父亲时间最长,为他孕育子女,感情甚笃,让他一度以为父亲不会再娶,便见谢问寒又掀了掀眼,浓郁墨色在眼底化开成一片恶意,“其实这三名病逝的谢太太都由谢先生亲手虐杀,被偷天换日。你妈死前应该有向你求救过吧,但是你什么都没发现。后来你爸亲手杀了你妈,你还在杀人凶手身边,在她墓碑前,哭泣献花,真是——”
病床上虚弱的少年刻薄地一掀唇。
“蠢货。”
·
“不管怎么样,我要全须全尾地出去。”
谢恩荣昨夜没怎么睡好,眼底略有乌青,但迎接律师时倒仍光彩整洁,保持着自己公司老总的气魄。
见到对面的人露出有点犹豫的神情,谢恩荣很爽快:“需要多少钱,你随便开价。”
“这不是开价的问题。”律师好像觉得自己这位雇主可能脑子不太好,露出了尴尬神色,“故意杀人罪,还是连续几起,不是死刑或者无期都是努力争取的结果了。谢先生,我非常感谢你对我专业的肯定,不过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番话一出,惊的谢恩荣脸色微微扭曲,他一下子惊站起来,脸色发红发胀,下意识怒吼道:“你说什么屁话,这是污蔑,我要告你污蔑罪——”
头猛地磕到墙壁上,谢恩荣清醒过来,眼睛还是通红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奇诡的梦,要说是心虚,可他这二十几年来从没有因为当年的事做过一次噩梦,又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寻常夜晚里想起这些。
不,也不算寻常。
谢恩荣抬头四望,在看守所里的狭隘环境令他压抑无比。他打电话给自己的大儿子,想问交给他的事情办稳妥没有,但电话里只传来一阵忙音,让谢恩荣心中愈加暴戾起来。
那个蠢货,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不过他还是很有信心,谢问寒会看在几千万上和他和解。
他是谢氏的总裁,在这个地方也已经待得够久,备受屈辱。谢恩荣无法再忍耐,他等不及要出去了。
这个时候,狭窄的门被打开。眼前的警官换了一位,不是先前扣留他的那名男警官。
新警官年纪更大一些,面容很严肃,眼角的皱褶都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身边跟着许多配枪警察,还有些拿着录音笔和笔记本的文字工作者。
“谢恩荣。”为首的警官沉稳地喊他的名字,“二十一年前、十九年前、三年前你所犯下的杀妻案,俱已调查取证完成,你现在有什么想说的?”
谢恩荣的眼睛在那瞬间爆突,喉咙像被塞进什么物件般发出“嗬嗬”声响,他一下跌坐在座椅上,手和脚都瘫软着使不上气力,突然嚎叫起来。
“不对、不对!这是梦,这是梦!”
…
谢家虽只是末流家族,但这段时间真是“风头无二”。丑闻一下席卷了整个洲城,就连相当有名望的那些大世家的人都知道谢恩荣这个人了——当然,是骂名。
谢恩荣居然被判了死刑。
也不少人在私底谈论。
毕竟能被判死刑,也是谢恩荣犯下的罪行太过惊悚出格了,还很恶毒。
他的罪行不知被谁抖落出来,真正叫旁人惊掉眼眶。
就算再心黑或者名声臭的世家弟子,也很少有对妻子亲人出手的。但谢恩荣一连杀了三个妻子,又想对现任的谢太太下手,囚禁虐待继子,纯粹是心里变态才能做出来的事,连着谢家口碑都变得臭不可闻,股市也受那些消息影响而变动大跌。
这消息最开始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但和谢家曾有过交往的人提及时,都是恨不得划清界限的模样。他们也觉得很冤,谢恩荣平时看着挺正常一人,最多就是市侩气重些,谁知道是变态杀人犯啊?
心脏悬得厉害,连着对谢恩荣亲生的两个谢家子女都抱着远离心思,让自家小孩千万不能接近他们,谁知道有没有继承谢恩荣的疯。
虽然从根源上而言,谢家两个亲生子女也是受害者,他们的母亲被父亲所杀,还瞒了这么多年。
谢问寒伤好后,便带着母亲,从谢家彻底搬了出来。
受薛家关注,这次案件办得兢兢业业,十分透明,一切事务都处理的很顺利。谢恩荣没有父母兄弟之类其他亲属,唯独剩妻子儿女。被执行死刑后,谢夫人依法继承了一半财产和精神补偿,谢问寒作为继子,也同样继承了部分财产及补偿。
谢问寒把他妈的股权变卖为现金或是不动产,存在账户中,请了最好的护工和心理医生照料她。在医生治疗努力下,谢夫人也开始恢复正常神智,却又开始因为自己做过的事,而万分痛苦起来。
她不希望自己好起来,不希望面对是自己将谢问寒骗回谢家备受折磨虐待的罪行。
虽然谢问寒并没有起诉她,甚至坚持她是不知情受害者,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在那几天中,她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解开那道锁链。
但她没有。
她选择和谢问寒一并沉没在地下室里,暗无天日。
大部分时间都是护工在照顾谢夫人,谢问寒偶尔会来看她,但时间很少。
谢夫人恢复一点正常后,便开始每天惦记数着儿子会过来的日子,那是她唯一不那么焦虑的时光,像得到了上帝短暂的宽恕,可以解下她身上的痛苦。
直到谢夫人忍不住就那件事询问谢问寒。
“你恨妈妈吗?”谢夫人轻声、哀求地询问。
谢问寒当时正帮着谢夫人梳理长发,明明是很温情的举动,却被他做的一板一眼,像是某种任务。
听到母亲的话,谢问寒微微停顿了下,语气平缓地回答:“没什么感觉。”
他不恨母亲了。
也永远不会再期待她的爱,不再报予关怀。
明明得到的还算正面的回答,谢问寒不恨她,但谢夫人却在那瞬间顿住了。
她已经明白了谢问寒话里的意愿,垂下疲惫的眼,心里空荡荡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