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在何处?”罗望说,“我早该料到,他是来找你的。”
“罗将军是个好人。”姜恒在屏风后说。
罗望半点不奇怪,姜恒便从屏风后转出,朝李谧示意,李谧知道要下手了,无奈起身离开。
姜恒换过杯壶,重新泡茶,用了一小撮自己准备的茶叶。
“你不该这么撺掇他。”罗望说,“昨日听见汀丘离宫有刺客时,我便想到是你们。”
“罗大哥有孩子么?”姜恒忽然问。
罗望答非所问:“他国之人,唆使我国太子殿下堂而皇之谋反,与国君作对,你们会被吾王车裂。走罢,趁还活着,马上动身离开。”
姜恒笑了起来,正要解释,罗望却道:“你的护卫,想必此刻正按着剑,藏身屏风后罢?杀我是没有用的,小朋友,你将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吾王守御代国多年,自有他的本领,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一柄剑,剑断了,他大可选一把其他的兵器。甚至空手上阵,你也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姜恒没有打断罗望的话,笑道:“罗大哥言重了,我不过是好奇问问。”
罗望眯起眼,说:“你确实不是郑人。吾王那天回宫后,便朝郑国商会首领,调查过你的底细,他们说,你是郢人,从江州取道济州,前往郑国都城,投身太子灵麾下。可你也不像郢人,你究竟是谁?”
姜恒淡定地喝着茶,说:“罗大哥,您也不是代人。”
罗望一直与姜恒在自说自话,此刻终于怒了,一手按于案上剑柄,沉声道:“姜恒,你当真觉得,凭你那护卫,便可取我性命?”
姜恒哭笑不得,说道:“罗大哥,为什么我们谈来谈去,总是三句话不离杀人呢?您就这么笃定,我会劝不得便动手?”
“实话说,杀不杀您,取决于太子谧与霜公主,”姜恒说,“他们若不点头,我又何尝有资格在代国杀人?”
罗望起初是相当愤怒的,他因信任姜恒,才私下一见,没想到姜恒却将他骗到了险境之中。
“我不过是好奇,”姜恒说,“想打听打听,罗大哥,您有孩子么?”
罗望不明姜恒之意,说道:“没有,究竟为何对此耿耿于怀?”
姜恒说:“罗大哥有妻子么?”
罗望扬眉,打量姜恒,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没有。”
“哦,”姜恒怀疑地看着罗望,说道,“我怎么感觉,罗大哥像一个人。”
罗望的脸色稍稍一变,但只是顷刻间,便恢复了正常。
姜恒笑道:“大哥很好奇我从何处来么?实不相瞒,我既不是郢人,也不是郑人,我来自一个很偏僻的、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叫‘枫林村’。”
罗望刹那色变,一瞬间,姜恒便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神态,知道自己找到了解开问题的关键点了!
第66章 攻心计
一时在师门中, 罗宣曾经告诉他的,父亲被郢国带走充军,扔下病重妻子, 与一对兄弟的往事, 尽数历历在目。而姜恒这些天里的思考, 亦随之拼起了无数关键的信息碎片——包括罗望为何面熟,因为他长得像罗宣!
而这也解释了, 为什么罗望在代国始终未娶妻,没有孩子,反而将军饷用以资助孤儿。
姜恒前来代国, 做了易容, 这张脸, 乃是罗宣传授他易容时的脸庞, 这个少年的眉眼……是罗宣的弟弟,罗承!
所以罗望看见他的第一眼,才倍感亲切, 只因姜恒易容,成为了他的小儿子!
“我真名乃一个字,唤‘承’。”姜恒淡淡地说, “上有一兄长,我们有爹有娘, 但就在十年前,娘病重,爹去为她上山找药材, 但代、郢两国开战, 半路我爹被代军抓了去充军,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罗望:“……”
罗望怔怔看着姜恒, 他已经懵了,不,面前这少年,不可能是他。
“无人医治,我娘不久后就病死了,”姜恒叹道,“我不得不与哥哥相依为命。”
“恒儿。”耿曙在屏风后说。
姜恒“嗯”了声,答道:“没事的。”
耿曙没有听懂姜恒所言,但姜恒所描述,像极了昭夫人与他的人生过往,耿曙恐怕姜恒难过,是有一说。
罗望颤声道:“不……这不可能,怎么可能?他是……不!这不可能!你从何得知?!”
姜恒又认真道:“后来郢军占领了沧山脚下枫林,我与哥哥失散多年,只想找到他的下落,并找到我们也许尚在人世的父亲。”
“你哥哥去了何处?”罗望终于意识到了,姜恒并非他失散多年的幼子,不过是借另一个人的身份,朝他发出这迟来了十年的质问。
“听闻他去了海阁,”姜恒说,“拜一位武功高强的前辈为师。现在……”
姜恒稍稍倾身,朝罗望低声道:“……罗大哥,能不能解开我的疑惑,您,有妻子,有儿子么?”
这一招瞬间攻破了罗望最后的防备,十年前的往事,犹如从未被遗忘,无数噩梦,随着姜恒的一句话,再次被翻上了眼前。
“你……”罗望泪水纵横,充满沧桑地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往事,从何得知?”
姜恒要的却不是这一句,他紧盯着罗望的双眼,喃喃道:“罗大哥,设若你的孩子还活着,你希望,他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上?是焦土一般的人间,还是升平繁华的治世?”
罗望凝视姜恒,双目通红。
姜恒当着罗望的面,将药粉抖开,加进杯中。
耿曙隔着屏风,看见了姜恒的动作,握紧了烈光剑剑柄,随时准备出手。
姜恒随口道:“罗大哥既无儿无女,无妻无家,我总想不明白您一生为何而战,念及那些被您资助的孤儿,兴许就是您的孩儿罢?所以啊,人活着,总归还是得有点目标。罗大哥,这杯茶有毒,是我哥教我配的,毕竟我俩被父亲遗弃了这些年,我哥现在已不在中原了,嘱咐我如果哪天见到我爹,务必用这药来毒死他,出了我们心头这口气。”
“您想喝就喝罢。”姜恒笑道,“或者您还想为我们、为太子谧、为天下在战乱中失去双亲的孩子们,做点别的,我也愿意暂时将它扣下。”
罗望凝视姜恒,许久后,低声说:“如今你活得还好么?”
姜恒认真地答道:“我已经死了,我哥还活着。”
耿曙:“恒儿?”
姜恒没有回答,说:“我死在了一个地窖里头。”
罗望顿时哽咽,大哭起来,浑身不住颤抖,姜恒却微笑道:“我哥却还在,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罢。”
“你娘死前,”罗望哽咽道,“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姜恒微笑道,“那年我还太小了啊,我什么都不懂。不懂我爹为何不回来,不懂我哥为何这般生气。”
罗望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平静下来,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小朋友。”
“罗大哥决定了么?”姜恒将那杯下了毒的茶朝罗望推了推。
罗望答道:“且先寄着罢,待你哥来了,我再喝。”
“下一位!”姜恒旁若无人,朝外头的太子谧喊道。
李谧匆匆而入,没有看见意料之中的,罗望的尸体,当即长吁了一口气。
如果姜恒在此刻下手,除掉了罗望,城内大将军失踪,后果定不堪设想,将引起朝局的剧烈变动。
幸而他还在。
“我需要做什么?”罗望说。
“与太子殿下商量罢,”姜恒说,“剩下的,就真是你们代国人的内政了。”
一个时辰后,姜恒与耿曙在屏风后吃点心。
“你居然成功了。”耿曙难以置信道。
姜恒喂给耿曙一块点心,说:“杀人为下,攻心为上,才能解决他。”
姜恒押对了,罗望果然是罗宣的父亲,事实上从第一次见面,他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这点,而罗望对他的亲切感也很好解释——姜恒跟在罗宣身边,十二岁到十六岁,是罗宣带的,在这段人生里最重要的时期,他的一举一动、身形体态、说话的口头禅与口音、举手投足,都有着罗宣的影响。
哪怕罗承真正的模样,在岁月间已变得模糊不清,罗望依然在心里最深处,透过他,依稀看见了小儿子的影子。
他抓住了罗望对两个儿子,以及妻子的悔恨,来要挟他停止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
耿曙没有问姜恒缘故,姜恒也不好将罗宣的家事朝兄长解释,姬霜却出言打断了他,说:“姜公子当真是操纵人心的高人。”
“不敢当。”姜恒笑答道。
姬霜:“只不知在您眼里,我的心病又是什么呢?”
姜恒说:“窥人心病,一击而退,乃是对敌。霜殿下与我是友非敌,绝无此意。”
姬霜淡淡道:“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自然也不会有永远的朋友,说不定我们终有一天,也将敌对,外头有不少人说,姬家都是疯子,到得那时,公子、汁殿下又如何自处?”
耿曙答道:“你若与恒儿为敌,那就只得抱歉了,授我烈光剑时,殿下便当想到有这么一天。”
姜恒马上道:“殿下,您是王族。不是代国的王族,而是天下的王族。我们的身份,仍是晋天子之臣,哪怕天子驾崩,我们也绝不会朝王族动手。”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姜恒满脸责备,怎么能对公主说这等话?
耿曙却因先前姬霜所言家仇,依旧心头有气,做了个口型。
“是否取我性命,”姬霜低声说,“空了再慢慢商量罢,李靳来了。”
“恕我冒昧问一句,”姜恒问,“殿下没有杀过人罢?”
姬霜答道:“没有,怎么看出来的?”
姜恒透过屏风,瞥见姬霜的影子。
“姐姐的手在抖。”姜恒说。
姜恒换了称呼,姬霜也换了称呼,反问道:“姜小弟,你杀过人吗?”
姜恒笑道:“我也没有,杀过人,却没有成功杀死。”
姬霜说:“你的手就不抖了吗?”
“不抖,”姜恒说,“因为我不怕,待会儿还是让我哥来罢。”
耿曙说:“我不曾下过毒,却可以给他一剑,只是麻烦霜公主擦地板了。”
姜恒提醒道:“可别捅死,否则我真要胡闹了。”
耿曙:“你就知道胡闹。”
耿曙被姜恒与姬霜这么联手摆布起来,实在相当郁闷,还不能反抗,只得听他俩的。不知为何,心里又有点受用。
这时侍女低声道:“殿下,李将军到了。”
李靳大步进了殿内,朝姬霜躬身行礼,说道:“殿下。”
姬霜做了个手势,示意李靳请坐。
“你不惊讶。”姬霜说。
李靳似乎早已料到公主有此一请,回过神,说道:“惊讶?不,不惊讶。殿下忘了,我的职务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