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邹对两人秘密到来并不奇怪,开始汇报这一年里的大小事宜。
经历了雍东宫那混乱不堪的文书体系后,姜恒只觉得宋邹治理辖县实在是太高明了, 一切颇有条理。
“您要的斥候,在这一年里已训练得差不多了,”宋邹说,“侯爷与太史大人这几日就可用上。”
姜恒洗过澡,换过衣服,躺在榻上。耿曙则出去检阅他的军队了,来年开春就要用兵, 必须趁冬季这最后的闲暇时间予以重新操练。
“派出所有的斥候,”姜恒说,“密切监视各国动向,尤其代国与郑国。”
这两国与雍直接接壤,代新王又与郑国有着血缘之亲, 他们的同盟比任何一国都更稳固。
宋邹接了命令, 又说:“姜大人瘦了不少。”
“累。”姜恒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道, “有些事,哪怕竭尽全力,也很难。”
“有些难题,大可交给时间,”宋邹想了想,说道,“再难对付的人,也是会老、会死的。”
“是啊。”姜恒笑了笑,说,“可我也会死,只不知道谁先死在前头了。”
宋邹笑了起来,姜恒摇摇头,忽然发现嵩县的城主府,有时就像是雍都落雁城之外的另一个家,缘因这是他与耿曙重逢后,第一个为他们提供保护的小天地。
“代国公主着商人送来的,”宋邹捧出一把剑,说道,“来人说,这是一份谢礼。”
“烈光剑。”姜恒认出那把剑了,当初耿曙把它还了回去,姬霜又将它送到了嵩县,权当感谢耿曙与姜恒在西川所做之事。
如今代国名义上李霄为代王,实则已落到了姬霜的控制之下。
“嫂子也是厉害人。”姜恒笑道。
“什么嫂子?”耿曙抽出烈光剑,看了眼,冷冷道,“婚约早就作废了,这些天没整治你,又拿我寻开心?”
“快把剑放下!”姜恒朝拿着剑作势要按他的耿曙说,“不是闹着玩的。”
耿曙一手拧着姜恒的手,把他按在榻上,看也不看,另一手随手推剑入鞘,分毫不差,腾出手来作弄姜恒。姜恒却顺势抢到烈光剑,连剑带鞘,抵着耿曙胸膛。
“怎么?”耿曙摁着姜恒,低头道,“想杀我?”
姜恒看着耿曙,脸上微红,用剑鞘示威般地推了推他。
“想杀哥哥的话,”耿曙的声音低沉、好听,一手缓慢解开衽,说道,“往这儿刺,我就死了。”
姜恒用剑横架在耿曙的脖颈上,仿佛感觉到耿曙灼热的呼吸、有力的心跳。
“给你,”姜恒说,“喏,拿着罢。”
姜恒在海阁的古书上读到过,一金玺二星玉,三剑四神座,烈光象征日轮,天月则象征月轮,黑剑,意味着漫漫长夜与满天的星光。
耿曙已经有很久没用过黑剑了,那是他们父亲的遗物,他终归需要一把兵器,烈光剑亦是神兵,再适合不过了。
耿曙翻身坐起,抽出烈光剑,认真端详。
“你就像烈光一般,”姜恒说,“很明朗。”
“我不是。”耿曙朝姜恒说,“你才是,恒儿,你笑起来,就像晴天一样。”
“军队怎么样了?”姜恒扒着耿曙后背,两人一同看那把剑。
耿曙一提起来就郁闷,接下来还有军阵要重整,只得老老实实,拿出太公兵法重新布阵。是日下午,姜恒便在嵩县审阅变法内容,耿曙则躺在榻上,让姜恒躺在自己怀中,一手拿着书,思考进攻越地的战术。
待汁琮朝玉璧关启战,耿曙与姜恒便要马上部署军队,以快打快,攻下在越地的浔阳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活捉在别宫的老郑王。
可是万一太子灵不吃这套呢?
卫卓与管魏的计划,则是让耿曙接下来进攻济州城,打郑国的国都,这么一来,太子灵总不能坐视不管了。
然而就凭手头这两万人,要打下一国都城谈何容易?最怕就是他们的军队在郑国境内被拖住,展开旷日持久的胶着战。
耿曙无意识地把手伸进姜恒衣服里,摸他背脊,犹如对海东青亲昵抚摸一般。姜恒在这暖冬里非常舒服,一脚在耿曙脚背上来回摩挲,渐渐地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宋邹来报,说了几句话,耿曙冷漠地答了句“知道了”。
“什么?”姜恒清醒过来。
“咱们的斥候在胶州查到了不少运送铁的商队。”耿曙答道,“你继续睡。”
姜恒打了个呵欠,坐起,他与耿曙在厅内时懒得正装,便都穿里衣,姜恒一身白,耿曙则一身黑衣黑袜,白天出去巡军半日,午后便回来陪姜恒。
“胶州。”姜恒想了想,看了眼墙上的地图。
胶州乃是郑国的边陲之地,东临大海,北接崇山峻岭,在那里设立打铁场亦是寻常。
“生铁么?”姜恒问。
耿曙说:“没听清楚,让宋邹回来再问?”
姜恒摇摇头,耿曙放下手头案卷,说:“泡澡去罢。”
城主府后有一温池,耿曙连日练兵,不免肌肉酸痛,正好泡池放松一下。
距离他们来到嵩县,已经两个月有余,再过二十日,耿曙便将出战,带着两万雍军离开嵩县,进入梁地,以掠夺代替补给,一路直入浔东。
姜恒实在不能接受这种作战方式,但汁琮决定的事,素来说一不二。
“这几日就别去操练了。”姜恒说。
“帮我捏捏肩膀。”耿曙说,“没事,不影响行军打仗。”
耿曙的肩背很硬,姜恒帮他捏了几下,见耿曙推着一片树叶,从水上推了过去,泛起涟漪,忽然停下动作。
耿曙:“?”
姜恒怔怔看着那树叶,耿曙便凑过去,在他侧脸上亲吻了下。
“怎么了?”耿曙问。
姜恒瞬间如梦初醒,“哗啦”一声出水,耿曙道:“等等!怎么了?”
姜恒裹上浴袍,赤脚就朝厅内跑,耿曙匆忙穿了浴袍,说道:“别跑!好好说话!”
姜恒说:“水运!”
耿曙把姜恒打横抱了起来,快步进厅内。姜恒喊道:“传宋邹!快!把
商会大统领也叫过来!”
不到一炷香时分,厅内来了四个人,宋邹、嵩县商会大统领赵逡、以及雍军的两名万夫长。
“别着急。”耿曙只着一身浴袍,侧身坐在榻上案前,姜恒仍披散半湿头发,忧心忡忡地看着地图。
宋邹说:“可是玉璧关来了消息?”
“不。”姜恒走到地图前,翻出朱笔,沿着胶州港标记,说,“胶州已探明的海道,最远能抵达何处?”
商会大统领道:“胶州向来是郑国的军事重镇,消息出不来,斥候也很难进去,海船多与南越交互,出港之后,往往就不知去了何处。但目前可知,郑国确实要开战了,因为他们……”
姜恒接了话头,说:“因为他们往胶州运送了大量的铁。”
“不错,”宋邹说,“这是今日传回来的消息。”
姜恒说:“也即是说,被打听到,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大统领赵逡点头:“实际上他们运送铁,时间只会更早,根据我们的推测,这个时间应当在入夏前。兴许这已是最后一批了。”
“从胶州港出发,”姜恒说,“根据秋冬风向,最远能到何处?”
耿曙没想到,一辈子没见过海的姜恒,竟是对海运十分了解。
“这要找名走过船路的人来问问。”宋邹答道,“我记得曾有吴越之地的船商,只不知他在不在嵩地,姜大人觉得呢?”
“给所有的斥候送信,”姜恒说,“到这几个地点去找,看有没有补给站。”
说着,姜恒一路从胶州沿着海岸线往北边标记,直到雍国境内的一处海岸,雍国地广人稀,大片土地荒无人烟,又有东兰山天险作为屏障,挡住了那段海岸线。
与此同时,姜恒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孙英也许就是坐船过来的,”姜恒朝耿曙说,“只不知道,他们去了多少人。”
耿曙的脸色亦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我这就送信回去。”
“送给东宫。”姜恒说。
如果姜恒的猜测无误,太子灵正在坚持不懈地往雍国东北方运兵……雍地的海岸线多年来始终守备空虚,只希望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近期不要按计划发兵。”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想了想,说:“太冒险了。”
“一旦太子灵绕过玉璧关前的防守,”姜恒说,“把兵马运送到雍国后方,你手里这支兵员,就是最后的希望了,不发兵,只会延误战机,若在越地被拖住,最后一支救援国内的军队也没了。”
耿曙沉吟不语,最后他决定,在这件事上听姜恒的。
“可是如果不发兵牵制玉璧关,雍国想进军,就……”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姜恒道,“先前谁还答应我一剑捅了他的?”
“知道了。”耿曙马上识趣地说,他当然知道姜恒是在说反话,这些日子以来姜恒是最焦虑的那个,直到过了发兵时限,他仍让耿曙强行按兵不动。
耿曙放出去的海东青,带回来的消息则是汁琮的三个字:知道了。
“什么叫‘知道了’?”姜恒难以置信道,“他不派人去查么?”
“他说知道了就是知道了,”耿曙说,“我有什么办法?”
这个时候,宋邹传唤的船商来了,姜恒马上从耿曙怀中起身,正了正衣裳,已经来不及问他名字了,说:“从胶州出发的海船,北上后,最远能抵达什么地方?”
“回大人的话,”那船商说,“小的只在吴地跑过几年船,具体情况不清楚,只能道听途说……”
姜恒:“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郑地四个港口,往来南越等地,所做无非海上生意,郑人的船大多是江船,想要海上航行的大船,须得求助于郢人。但胶州港口往北方一路过去,多年来几乎无人去过,郑国也不允许任何商道途经胶州,俱是官船……”
“……胶州与北地的林港等地,多年前听闻有过往来,但只要北上,暗礁极多,春夏间,几乎无船能平安到此处。”
“笔给你。除非什么?”姜恒递给他朱笔,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说。
船商寻思片刻,圈出一块海域,说:“大人说的是,除非秋冬交季时,会有一个月上下的西南风,如果利用好这段时间,便能将船从胶东出发,花上整整一个十月,开到东兰山的最东边,但是有没有能靠岸的地方,小人就……”
姜恒听了这话,简直是天旋地转。
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郑人只送了军队进入雍境,尚未成功策反林胡、氐二族人,否则……
“一艘船可以运多少人?”耿曙直到此刻,仍然保持了镇定。
“多则两千,少则八百,”船商说,“并无定数,若将货舱腾空,嗯,平均两千人是可以的。但商路讲究的是‘往返’,这条海路有去无回,所以郑国几乎从来不与雍国走海道生意……”
姜恒坐在榻上,无意识地挥手,示意先退下,再看耿曙时,耿曙的表情依旧镇定。
“不会有太多人,”耿曙说,“算他们十条船,也只有两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