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一群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参加宴会的女孩子们正悄悄打量着姜见明。
她们一边往嘴里塞着小饼干,一边红着脸八卦:
“是他,那位金日轮的临时监察官。”
“兰斯阁下的挚友。”
“咦,不是说他是个残人类吗?”
有个女孩反驳:“怎么可能!那天我可是亲眼见过监察官开着机甲跟恶徒开火的。”
另一个喝着饮料,眨巴着刚卷起的睫毛:“可我怎么听说,他是贝曼儿小姐在银北斗的战友……?”
“噗嗤,什么呀,又是银北斗又是残人类,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前后矛盾嘛。”
“但是当年不是传,唐家的小少爷在军校里天天跟在他舍友身后跑……不就是这位姜阁下吗?”
最后,几位小姑娘们面面相觑——
“姐妹,咱们说的真是一个人吗?”
说话间奏乐声响起。劳伦阁下开始举着酒杯,脸上挂着笑容四下挥手致意。
警卫员们跟在他身边,不时向小孩子们递一些名贵糖果,孩子们的欢呼让氛围更加火热起来。
凯文激动地挤过去看首相阁下了,姜见明则被奥德利递了个眼色,跟着她走到了一个人少僻静的角落。
远处阑珊的灯光落在青年的银发上,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哀沉,绷紧了唇角:“……姜,一个不幸的消息。”
姜见明怔了一下:“怎么了?你说。”
奥德利斟酌了颇久才开口,她欲言又止两次,最终还是夹杂着叹息说了出来。
“无晶人种保护协会提出的‘去残议案’,以及增加‘机甲驾驶’兵种并接纳残人类参军的议案……都被否决了。”
姜见明愕然侧头看她。远处,一阵欢笑声突然高涨,和枯枝在风中摩擦摆动的杂响交织,一齐灌入耳中。
几秒之后他才能发出声音:“否决?这么……突然吗。”
奥德利咬了咬嘴唇,扭过脸把自己的表情埋在阴影里,声音有点哑:“消息还没有传到公众那里,但是事情应该是已成定局了。”
姜见明:“为什么?”
奥德利:“我不知道,是被军方高层一票否决的,听说议案甚至没能递到皇帝面前。”
姜见明沉默了许久,也别过头去叹了口气。五指插进黑发,他扶额咬着牙轻轻苦笑:“我以为就算要否决,也会用柔和一点的手段……”
他眉间掠过一闪而逝的痛色,转过身掩唇咳起来。
奥德利吃了一惊,连忙给他抚背:“天,你别气坏了身子。”
“不至于更坏了。”姜见明推开她的手,深呼吸克制住情绪,“没什么的,本来就知道不是容易的事。但是……只是……只是确实突然了些。”
他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惘然地看向远方的暮色云层,“这条路,不知道还能陪你走多久。”
“姜……!”奥德利猛地变了神色,她四下一望,确认了没有人就急切地小声道,“但是你已经见到莱安殿下了不是吗!殿下还活着,就算像你说的那样失去了旧日的记忆,但是他和当年一样在乎你……”
姜见明无奈地笑了笑,涩然道:“我们当年都太年轻了,奥德利。”
他捏了一下自己右手的无名指,自言自语,“其实如果是现在,我都不一定……答应。”
奥德利愣在那里。
“姜?你在说什……”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当然听得懂姜见明指的是什么,但正因为听得懂才更加不敢相信。
姜见明摇头,敛眉低声说:“我不是惧怕那些艰难险阻,奥德利。没什么的,那些都不算什么,只是……残人类毕竟……太容易短命了。”
“我可以看着他走,但他不行,他会受不了的。”
我可以看着他走。
姜见明的喉咙哽了一下,这句从自己口中不经意间滑出的话语,居然后知后觉地给了他的心腔以绵长的痛感。姜见明闭上眼,低头暗想:是的,我可以。
因为他天性冷静内敛,心态包容,所以任心中的悲伤再如何滔天,也能被自己在一个又一个孤独的静夜里化解开来。
但是莱安,或者说加西亚……他的小殿下是那样骄矜、桀骜,又纯粹得像个孤勇的孩童,永远野性难驯,永远爱得一腔赤诚。
让这样一个人,让这样一个好像天生就该如神子般无往不胜的人。
像自己那样,在无形的命运巨手面前惨败,被狼狈地按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爱人的性命被剥夺殆尽。
姜见明根本不敢想象那样的情景。
“你后悔了。”
忽然,姜见明的手臂被握住。他睁眼就对上了奥德利微红的眼眶,她一字一句:“当初你说过不会后悔的。”
“我们承诺过不会互相阻拦,但是姜,”奥德利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恳求似的睁大眼眸,“姜,想回头,还来得及。”
“……别瞎说。”姜见明眼眸深邃,他拍了拍奥德利的手背,低声说,“我不后悔的。”
“……”
几秒钟的沉寂过去,奥德利慢吞吞地松开了手。
两个人之间没有再多说话。
半晌后,姜见明去要了一杯果汁饮品喝,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被众人簇拥的劳伦。
他一面估摸劳伦约他参宴的目的,一面琢磨着是否应该将自己怀疑这位首相阁下的事情给奥德利透露些许。
但等他拿着玻璃杯回头找奥德利的时候,远处的人们又骚动起来。
似乎是门口有一位贵族妇人从一架高级的私家飞行器下来,款款步入豪宅里。
“那是……”姜见明眯了一下眼,隐约觉得那道曼妙的女士身影有点熟悉。
他感觉自己应当见过,但是既然记不清……就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奥德利恰当地在旁边道:“好像是赛克特夫人。噢,小爱蜜莉雅也来了。”
姜见明露出恍然之色。
那道曼妙的身影走近了些,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了: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冷艳贵妇,黑发烫成华丽的竖卷,瓜子脸上涂着精致的妆容。
她戴着蕾丝手套,食指上戴着戒指,一只手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唐娜.冯.赛克特夫人,以及爱蜜莉雅.冯.赛克特……
这是银北斗最年轻有为的将军,第一要塞最高指挥官——谢予夺谢少将的妻女。
四名赛克特家族的护卫守在夫人与年幼的小姐两侧,直到夫人挥手示意其退下。
劳伦已经举着红酒,文雅地笑着迎了上来:“唐娜夫人来访,真是蓬荜增辉。请夫人宽恕我的迎接不周,里面请。”
唐娜含蓄地冲劳伦微微一笑,提裙行礼。她牵着的女孩子已经欢欣地抱住了劳伦的大腿,显然颇为亲近。
劳伦先是亲吻了唐娜的手指,随后将酒杯放在一旁,开怀地笑着将女孩子抱了起来。
“……”旁边一隅,姜见明微妙地皱了皱眉,总觉得这种相处有些过分暧昧。
反正身边的奥德利不是外人,他忍不住低声说:“是我的错觉吗?怎么觉得……”
不料,奥德利居然一本正经地道:“对,不是错觉,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姜见明更茫然,奥德利奇怪地反问:“你不知道谢少将和他的妻子感情不和睦吗?”
姜见明懵了半天,一时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苦笑着憋出一句:“……可我也只知道感情不和睦而已。”
但他不知道,这对夫妻已经“不和睦”到了……
谢夫人居然能公开在宴会上给少将织绿色帽子的程度啊?
第90章 小星(2)
对于谢少将和他家夫人的爱恨情仇,姜见明还是稍微知道一点的。
简单来说,谢家是平民起家的新贵族,祖上是干贸易的大富豪,除了有钱啥都没有。而赛克特一家则是归降帝国的旧贵族,可惜纵使先祖名誉赫赫,却因后辈青黄不接,这几十年来没落的速度活像坐了星舰。
谢予夺与唐娜在还不懂事的小屁孩年纪,就在双方的父母主张之下定了娃娃亲,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自幼就知道对方将是自己的另一半。
按理来说,接下来就应当是如古往今来的政治联姻那样,或恩恩爱爱或相敬如宾地凑合完这么一辈子。
问题出就出在谢予夺这个人身上。
谁都不知道谢少将对军事的天赋、对星海的追求与对帝国的忠诚究竟是从他祖辈的哪一个基因里头突变出来的。
这个人跳级上完凯奥斯军校,以一院首席的成绩毕业,又在金日轮干了两年之后,终于毫不留恋地投身银北斗,大踏步走向远星际的最前线。
……留下尚且年轻的唐娜小姐,与她怀中刚诞下的小婴儿。
而唐娜.冯.赛克特是再传统不过的旧贵族女子,喜好珠宝鲜花,向往浪漫爱情,希望能有一位英俊绅士、会在晚宴上挽着她的手臂的丈夫,与谢予夺显然不是一路人。
谢予夺常年驻扎远星际,埋头于要塞事务的时候甚至能整整一年连个通讯都不给家里打,搞得不少年轻新兵都以为少将至今单身。
唐娜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独守空闺,独自抚养女儿,她无法忍受磋磨青春,更无法忍受那种随时都有可能收到丈夫死讯的精神折磨。
或许最初,她只是想用胡作非为把谢予夺气回来,或者至少多在乎家庭一点。
只可惜,直到把爱磨成恨,这对夫妻之间也依旧没能达成一个和解。
在音乐起伏中,唐娜翩跹步入中央舞厅,随意地与几位上前邀舞的男子分别跳了几圈,最后搭上了劳伦的肩膀。
两人随着音乐旋舞起来,唐娜的黑色卷发飞舞,珠宝于灯光下闪光。
姜见明远远看着,侧头与奥德利低声说话:“所以,赛克特夫人在亚斯兰……咳,沾花惹草的事,少将本人也是知道的?”
奥德利抿了一口红酒:“应该是默许的吧,不然军部那边也不可能放着这种事不管。”
姜见明:“都……这样了,怎么不离婚呢。”
“姜,我又不可能连别人家的私事都桩桩件件了解清楚。”
奥德利苦笑着,“可能是因为家族层面的原因……也可能是为了孩子吧。他们这个情况,谢少将又是银北斗将军的身份,如果离婚,小爱蜜莉雅大概率要判给谢家,但唐娜夫人舍不得女儿。反正谢少将不管她,就这样了。”
“……”姜见明盯着唐娜夫人昂贵的高定舞裙和浑身上下的珠宝,暗想:早知道少将阔绰到这个地步,他该多讹点报销的。
在上次的星城激战中损坏的雪鸠已经送到金日轮那边去修了,再加上能源弹药之类的补充购置,他再一次穷了。
时间渐渐推移,很快奥德利被唐娜夫人找上来攀谈,姜见明就识趣儿地回避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