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晚长雨初歇,明月如璧。
还有和奥德莉在兰斯家的击剑场切磋过的下午,等两个人大汗淋漓地出来的时候,黛安娜正端着亲手泡的红茶冲他们笑。
他记得夕阳从火烧云的边缘洒下余晖,照在少女的脸颊与裙摆上。
还有他的小殿下。
“……!”
侧腹突然猛地一烫,然后变得冰冷。
姜见明脱力往前踉跄了两步,余光看见了异星生物带血的尖甲,是自己的血。
他的小殿下……
清净的图书馆,相伴走过的长街。他有时伸手揉揉对方的脑袋,少年储君就眯起眼睛,翡翠般的眼眸里闪着细细的光。
或许也没有那么多年前,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的小殿下,不该陪他死在肮脏的地底。
——但生命自古如朝露短暂,而死亡从不听人乞愿,它只是突兀到来。
过度的体力消耗让他手臂发抖,喘息像是要把肺撑爆。
姜见明在黑暗中低头,唇角无声地溢出一股鲜血,被逼得一步步后退。
他用失焦的眼眸四顾。
如果最后设法炸塌天花板和这群异星生物同归于尽,再用晶骨戒指护住莱安的身体,不知道获救的概率有多大。
不过倒也没有更优选了。
决定去死的时候,黑发青年的面容苍白疲惫,却依旧平静,和刚刚他推下主炮发射杆时并无什么两样。
可就在下一刻,突然——
面前的异星生物猛地凝滞了几秒,似乎被什么景象所震慑。
脚步声一响,熟悉的气息自后面靠过来。
姜见明瞳孔紧缩。
他的背后多了另一个人的重量。
“殿……!?”
耳畔传来艰涩的喘息声,还有微弱的喃喃。
好像说的是,不要怕。
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
隔着赤金色的晶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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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要塞东区。
日暮了,自主炮的炽光消散在云层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
可是死寂依旧弥漫着。那一束强光的悲壮,似乎烙印在了每一个士兵的眼底。
“谢予夺,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把两位殿下给丢了!?”
金旻在隔着通讯嘶吼,平素严肃稳重的中将,这时急得破了音:“你给我说清楚,生要见人死要见……现在到底情况是怎么样!!”
“……”
谢予夺单手撑在凌乱的发丝间,阴沉着个脸不说话,细看眼眶已经熬红了。
远处,唐镇在哭着吼着要去救人,“他妈的别拉着我!老子一个人去,跟你们没关系!”
贝曼儿站在唐镇身旁,正和郑越激烈地争执着什么,这一片都被各种声音交错着,混乱不堪。
谢予夺佝偻着脊背,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平素肆意妄为,大统帅宠着你,我们也都管不住你。”
通讯里,金中将声音悲痛,“可是小谢啊,你再怎么疯怎么狂,心里也应该清楚……”
“哪怕把你,把我,把银北斗所有人性命都搭上,也比不过两位殿下的分量啊!”
“帝国的储君没了,你我要……要怎么跟皇帝陛下交代,怎么跟帝国的人民交代啊!?”
谢予夺沙哑道:“我清楚。”
“……”
“身为银北斗的将领,”他眉眼低垂,喃喃道,“面对强敌束手无策,迫使主君以身犯险,全是谢某人无能之故。”
金旻失声了。
谢予夺这人,是个少年英才。性子潇洒疏狂,偏偏忠君爱国、功勋又多,一个人扛起了银北斗大半的荣耀。
他们这些大了一个辈分的将军们,要么是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地痛恨,要么就是嘴上嫌弃着,心里却没底线地纵容着。
只有谢予夺可以在军部总会上迟到了还笑嘻嘻地进来,只有谢予夺可以擅自调兵远征却不受惩罚……
在整个军部的默认下,银北斗第一军的谢少将身上,永远可以有一份张扬的光。
像现在这样颓废低落的谢予夺,却是从来没人见过的。
见他这幅模样,金旻再也说不出更多,只能摇头长叹:“你,唉!不说了,你尽快组织搜救。还是那句话,生死总要……”
却听谢予夺又继续说道:“——但我同样清楚,皇太子和小阁下是为了什么而赴死的。”
“事已至此。”
谢少将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眼底像是结了一层冰,全是逼人的冷光,“老金,第一要塞,我就是死也要拿回来。”
“所以为了最终的胜利……现在我绝不会去做无意义的搜救,也不会允许我的兵因为此事而动摇。”
金旻又惊又怒:“你!”
谢予夺轻轻一笑,“老金,如果我也死了,记得帮我照顾我的妻女。”
他说罢,伸手摁断了通讯。
“报告!”
这时,一位将士仓促小跑过来,脸色青白:“少将,异星生物又来了,宇域里的晶体教星舰也在开始前进。”
谢予夺的眼皮跳了跳。
晶体教们居然还准备继续。
折了一个主教,死了那么多晶体教众,对面明明败局已定,竟然至今还不撤退,还在继续这种自杀式的疯狂袭击——
这证明什么?
谢予夺脸色变幻,联系开战前殿下对他们说的真相……
难道,这真的是在为晶巢积蓄能量?只要造出足够多的晶乱死者,下一波晶乱潮就有了爆发的可能?
可这能怎么办?谢予夺头疼地敲了敲太阳穴。
带过兵的将军都知道,战场上靠的就是一个悍勇,越是怕死的越是容易死。
一旦由他这个主将下令让士兵保命为先,银北斗的士气还能在吗,帝国银矛还能锐利如昔吗?
突然间,远处轰隆一声巨响。
谢予夺扭头的时候,正听到士兵间爆发出的惊呼!
而少将也险些在下一刻惊呼出声,他的眼睛猛地睁大,倒映出要塞中央区域某处——
那是泛着赤金光芒的晶骨。
它们直接刺穿了漆黑的合金外壁,映在暮色四合的异星天穹下,瑰美而雄伟。
远远地,可以看到每一根的尖端都穿着好几只异星生物的尸骸,仿佛是一场神罚的降临。
几秒之间,刚刚还一片死气沉沉的军队,突然像重生了一样热烈起来!
然而谢予夺愣愣站在要塞高层的断壁前,浑身发麻。
——这不可能啊,少将心惊胆战地想,先不论殿下在与玛格丽特相持时已经是负伤反噬的状态,就说那一记主炮……
自家主炮是什么威力,他自个儿最清楚了。
就算他们的储君再怎么非人,在硬挨了那一记之后,绝对不可能再释放出现在这样强悍的晶骨!
谢予夺脸色紧绷:那现在,释放出那片赤金色晶骨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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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塞中央区域,破败的废墟通道内。
随着赤金晶骨缓缓收拢,头顶的天花板不停地传来闷响,那是异星生物的尸体一只又一只地坠落的声音。
前方,早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那些为包围两人而聚集的异星生物们,齐齐被尖锐的晶骨捅穿了身躯,歪七斜八地堆叠着。
而那一根根庞大的,宛如神罚降临般的炽金晶骨,正不紧不慢地从尸体上抽离而去。
晶骨收拢回那枚小巧的戒指里。
而戒指套在白皙的无名指上。
莱安不知是何时醒的。
他根本站不住,整个人气若游丝地伏在姜见明的背上,白金卷发颓然堆叠在后者的颈窝。
他还紧紧握着姜见明佩戴戒指的右手。
姜见明脸色惨白,心脏跳如擂鼓,他扶着莱安往前踉跄了两步,两人一起脱力地坐倒在地上。
地上全是流过来的血,甜腥味扑鼻而来,刺得脑子一阵阵地疼。
姜见明浑浑噩噩。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殿下?”